不能不說,張啟元也是才華橫溢的人,一手行草筆法頗為灑脫不羈,一氣呵成,赫然是歐體風格,其抬筆藏鋒,更顯其內斂性格。
字如其人,果真不假啊!
“於民之利,於國大利。”知縣撚須微笑,看著王秀笑道:“利之所在,邦國所用。”
張啟元擱筆,淡淡地笑道:“不負重托,讓知縣相公見笑了。”
王秀輕輕歎了口氣,看張啟元的目光有些複雜,但他還是讚歎道:“張兄筆力蒼勁,假以時日必是一方大家。”
話聲方落,卻見那白面士子沉聲道:“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在我等孔門弟子面前趨利,恐怕有些說不過去,也與道德不符。”
知縣頗有意味地看著王秀,顯然對白面士子說法頗為認同。這裡要說明一點,知縣沒有和縣尉在一起的莫測高深,完全是以一位老書生的姿態,與這些士子進行學術交流,讀書人嘛!心高氣傲不假,但在晚輩面前平易近人,又是一種風度。
王秀看了眼白面士子,此人姓方名子真,年約三旬,是商水縣一位老書生,家裡有些田產,是個標準的酸儒,發解過一次貢舉人,此次名列陳州解試第十六,屬於恭列末座的幾位之一。
他並沒有遲疑,朗聲道:“民生為大,民有利則國盛,公私取利分明,又有何不可?”
道德?什麽是道德,夫子雲:溫飽而知禮儀。
連最起碼的生存條件也沒有,人的尊嚴都喪失了,還談什麽鳥道德禮儀,這不是放狗屁嘛!他不由歎一聲道:“子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看只要沒有不利家國,趨利就趨利。小民求生計之利,納朝廷賦稅,朝廷取四方之利,固本強元,你說趨利就算趨利吧!”
“言利之人,君子所不屑。”方子真不屑地一笑。
“方兄所言甚至,我輩當佐天下懷仁天下,兼治萬民,豈能為那阿堵物折腰,簡直有辱斯文。”
“不錯,君子不屑利,而死於義。”
“無商無利,你們身上穿的是什麽,這滿桌的果子,又是從哪裡來的?”何為氣不過,反駁起來。
什麽叫酸?這是酸,正是人生價值觀去想的不同,一方水土養百種人,對於自詡正宗孔門子弟,有精神潔癖的儒生來說,道德高於一切,容不得一絲玷汙!甚至連他們尊崇的孔聖人之言,只要不服他們思想的,也要棄之如弊。
試問,如果女真人真的打過來,這些滿口仁義道德,忠君愛國的人,能有幾個有點骨氣?
王秀想通這一點,心下不由有些黯然,他有點太理想化了,應該說他太興奮於重生的起點,凌駕時代之上的心態,忘記人人都有自己最求的最基本道理,不是一路人,永遠沒有共同語言。想通了這一層,他灑脫地一笑,道:“三千大道,終歸餛飩,道佛之爭,利義之辯,何其的無趣。” 知縣和張啟元?的目光,多了一層曖昧,很顯然他們聽懂了王秀意思。
?張啟元直接插話,又揮灑大筆,即興來了首滿江紅,雖說是並十分的工正,卻也是有七分韻律,引的眾人頻頻叫好,甚至有兩人雙眼閃爍,看來對他的敬仰之情,真是有如滔滔江水奔湧不絕.知縣看火候差不多了,倒是走到長窗邊,頗有意味地看了眼王秀。
王秀會意,知今日知縣相約,恐怕是為了陸天壽事,畢竟外面傳的太多了,輿論越發難以控制,甚至傳出他勾結盜匪,設計陷害陸天壽,不趕緊結案是不行了!
長窗旁,離那些圍著張啟元說話的士子十余步,知縣在王秀過來,淡淡笑道:“小官人何時起程?”
王秀臉上亦是堆著笑容,恭敬地道:“時日未定,一切要聽家父安排。”回答的中規中矩,不讓人挑出一點毛病,百善孝為先嘛!你能說什麽?
“父命為大,不錯。”知縣倒是含笑撚須,溫聲道:“朝廷禮部試非同小可,是想老夫當年一身清白,還要被禮部刁難,想想真是惱怒非常。”
王秀含笑看了眼知縣,心裡跟明鏡一樣,老東西在告誡他,陸天壽的案子該有個結論了,別再坐著看笑話不腰疼,把人搞火了大家都不好看。
“大人為官清正,自然不屑和那些宵小同流合汙。”
知縣瞥了眼王秀,見他不言不語,暗罵生小狐狸。
話說,陸大有在外面鬧騰,縣裡面不好下論斷,縣尉把那幾個潑皮拿了,也問清楚事了,但陷入左右為難的尷尬境地。陸大有的錢財是放了不少,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加上陸天壽咬死口不承認刺殺,也該糊裡糊塗過去算了。
最重要的是,王秀不言不語,仿佛置身事外,這種姿態更讓人拿捏不準。要是換了一介小民,或是半年前的王秀,那一切都迎刃而解,他們自然是維護陸家了。
但現在可不行了,不要說王家強勢崛起,又有沈默為外援,知縣是得罪不起,便是王秀本人,也不是隨意欺凌的。
心學正論自不必說,單是第一名的舉子,你要是偏袒了別人,萬一王秀去開封敲響了登聞鼓,那可就把天給捅漏了,他知縣萬萬吃罪不起。
所以,此事只能看王秀的態度,他從中調和一二,看能不能皆大歡喜。
“哎,現在的小哥.”
王秀一陣牙疼,目光有幾分幽怨,磨磨蹭蹭地道:“當年大人是十年寒窗,實在是我輩楷模。”
這會,知縣倒是牙疼起來,暗道這小子奸猾,自個說的那麽明白,還是不上套,看來是想抬高價碼,他咬咬牙,沉聲道:“好事多磨,年輕人要懂得進退,方能出人頭地。”
王秀淡淡一笑,什麽鳥進退,還用你這老倌教訓,你個老小子混了這麽多年,不也只是在縣以層級折騰嗎?
不過,無論怎麽說,今個他是漲了一番見識,見到了清流的後備人才,明白直臣是怎樣煉成的!下意識地思考和這些所謂的君子相處之道。當然,還有如知縣這等官場老油子,本事不是太大,時常收點好處,卻有治理一方的小本事,這是政權的基礎啊!官吏中的大多數。
“大人可曾聽聞割肉飼鷹?”
知縣一怔, 這啞謎打的,讓他有些摸不清頭腦。
“人,能有幾兩肉,鷹卻永遠喂不飽,如之奈何?退要再割肉,進還有一線生機,晚輩淺見,還望大人指點。”王秀是笑眯眯地。
知縣吸了口涼氣,不免多看王秀一眼,暗道這年輕人笑容可掬,卻心狠手辣,抓住機會便要致人死地,倒是一個狠角啊!一句話把他逼到了死角,但他又不能不維護陸家一二,不得不笑咪咪地道:“所言有理,慈悲心腸卻有不可取之處。”
王秀笑眯眯地,他早就有決斷,雖說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卻也不是絕對的,陸天壽乃至陸家,在他眼中只能算一條蟲,可悲可憐的臭蟲,張啟元才能稱得上一條蟄伏的毒蛇。很明顯的從中漁利,他斷不能如張啟元所願,知縣出來說話,火候算是到了,該收手時決不能含糊,不然就真的被動了。
知縣話聲剛落,他才淡然笑道:“不過,萬事沒有絕對,正如在下絀作所言,風隨心動。”
知縣嘴角一抽,喉嚨一陣痰聲,不由地咳了兩聲,三言兩句間,王秀給他的波瀾起伏太震撼了,沒見過這麽玩人的,拿捏人心很刁鑽啊!難怪這小子能異軍突起,一鳴驚人,混的如魚得水,連萬事興少東主也舔著臉靠上來,果真是盛名無虛士啊!
想想心學正論,他的目光逐漸鄭重,不再把王秀看成一個後輩新人,而是要正視的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