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又在哪呢?滿目縞素,她坐在阿姐懷裡,看見阿翁跪在阿母牌位前嚎啕大哭,“阿瑩,是我不好,我回來遲了,我回來遲了……”她見阿姐們都不看阿翁一眼,大姐甚至滿眼嘲諷,她不由得伸手拉拉大姐的衣擺。
大姐見阿翁哭了好一陣,才紅著眼的走過去攙扶阿翁,“阿母過世我們找不到你!就差讓趙叔叔去南越找人發告示了!阿瑜她們三個還好,可是雨點隻有四歲,她還那麽小,總是問我阿母去哪裡了,魏家又逼我熱孝裡嫁過去……”大姐平日裡好強,阿母過世她都沒有哭,來往吊孝的人哪個不暗地裡讚一聲大姐,現在卻哭成這樣,阿玨聽的也不由自主的想哭。
三姐慢條斯理的說:“阿翁剛回來,還是先去梳洗一下,其他事以後再說,”說著又看了她一眼“雨點好像發熱了,不想她燒的癡傻就趕緊想辦法降溫。”她不由自主又想笑,明明這會大家都很傷感的,三姐說話卻這樣噎人,她都不忍去想接下來的事了。
果然,阿翁好像又開始哭了,“阿翁的小雨點啊!是阿翁不好,阿翁不該一直在外面遊蕩,連阿瑩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阿翁也不活了!”
“雨點不會已經燒傻了吧,她之前好像要哭了,這會又笑了……”
“閉嘴!澹台瑜!有你這樣說自家姊妹的麽?”
真是一片混亂呢,阿玨一點也沒感到自己發燒了,可是她的記憶卻真的亂七八糟,依稀記得她小時候確實生過一場大病,阿翁說那時候母親剛過七七,他去南越一去半年多,也無法通信,等和呂伯挖到藥材回來的時候才知道母親過世了。大姐埋怨阿翁不顧家,阿母走之前都念著他,阿翁回來後又聽說了魏家的事對大姐更是愧疚,大概就是這個原因阿翁才一直讓著大姐吧,也是阿翁性情好,不然能有哪家的女兒敢把父親禁足呢。
母親七七,她燒了好幾天才降溫,阿翁和阿姊們也是累的人仰馬翻。阿翁從來不是仗勢欺人之人,卻因為大姐的婚事,借著趙叔叔任膠州太守再加上澹台家在杏林的好名聲,給魏家施壓,甚至魏夫人因為大姐之前退婚病了大半個月連醫師都請不到。醫師們一方面是覺得魏家不道義,但大多數還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不然誰會傻得往外推錢,況且魏家還是當地望族呢。
阿母過世後一直是大姐掌家,即便是沒有阿母在世時那麽井井有條,但也沒出過什麽大的紕漏,現在大概是阿翁回來了,有了主心骨,她生個病都能吵嚷成這樣,真不知道說什麽好。哦,是了,趙嬸嬸有讓仆婦過來幫忙,後來阿翁歸家趙嬸嬸說不好再插手,哎,大家肯定是希望趙嬸嬸繼續插手吧,不然這一團糟的情形……後來怎樣解決了的?阿母的乳娘當時已經已經花甲之齡了,得知阿母過世便從鄉裡趕過來,一直幫著大姐料理,甚至要二姐三姐也學著主持中饋,現在想想大阿母實在是個很睿智的人呢,至少幾個姐姐嫁人後沒有把日子過得一團糟。
她家阿翁完全繼承了祖上的醫術,一根銀針被傳得神乎其技,甚至都有人說“活死人肉白骨”,誇張是誇張了點,但醫術高明也是真的。澹台家原本祖籍上京,是京中有名的杏林世家,不料先帝老年昏聵,有一次宮中林經娥腹痛,正好輪到祖父當值,原本隻是吃了涼物喝幾劑湯藥就能好的事情,林經娥為了邀寵非說祖父與人合謀害她性命,先帝不問青紅皂白將祖父發配至此。祖父覺得對不起先人此後一直鬱鬱寡歡,到臨溪不過幾年就沒了,祖母一人拉扯大父親至及冠,大姐出生那年就去世了。
阿翁一直有些憤世嫉俗,情願給百姓治病不收錢也不願入權貴家門,和趙叔叔交好還是因為趙嬸嬸當年難產,母親當時懷著大姐不忍心勸阻父親去救趙嬸嬸,否則即使趙叔叔跪死門前,父親也不會看一眼。阿翁一直說要不是大母有先見之明給他求娶了阿母,他現在肯定餓死了。阿母卻說要不是阿翁家裡落魄了,怎麽也輪不到她一個商戶女子嫁進來,阿母是家中獨女,出嫁時嫁妝抬了近一日,阿母又會理財,即使阿翁經常不收診金,呃,有時候還往裡倒貼好藥材,家裡也一直過的很富足。
阿翁癡心醫學,酷愛研究奇珍異草,讓他說起藥理他能濤濤不絕講上半日,但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瀟灑不羈,英俊偉岸的美男子,連一個雞子價值幾何都不甚清楚,怎能指望他將家事打理好?眼看阿母三年孝期已滿,大姐已經十七還未出嫁,阿翁急得嘴角都起泡了,最後還是趙叔叔做主將大姐嫁給了他侄子,甚至還很遺憾的說他家小郎才兩歲,不然將來求娶阿玨也是好的!大姐起初很排斥這樁婚事,但一想到其他三個姐姐也到了花嫁之年,也就默許了,卻加了個條件說要先將三個年齡大的妹妹嫁出去自己才成親,否則就絞了頭髮做姑子去!父親無奈隻好答應了。
大姐夫是個武人,卻對姐姐極好,阿翁一度以為這麽遷就他們的大姐夫是不是有暗疾,惹得大姐夫哭笑不得。後來才知道大姐夫從小跟寡母長大,下面還有一個幼弟,傾慕大姐孝悌仁義,希望大姐嫁過去後也能孝順母親,友愛兄弟。阿翁怕大姐出嫁後還要帶著她,被姐夫家裡說閑話,在大姐成親當晚就悄悄帶著她和呂伯出了城。
她從八歲開始就和阿翁在各地遊走,此時天下初定,各地匪患流寇不斷,路上要不是有呂伯都不知死了多少次。阿翁性子豁達,又能隨遇而安,他們有錢的時候就和在家裡一般,錦衣玉食日子過得堪比神仙;沒錢的時候甚至連客店都住不起,她和阿翁一行人還去住過破廟。最叫人哭笑不得的還不是這些,沒了阿母約束阿翁更加不著邊際。
有一年他們在路上聽人說西南彝人有一種很厲害的小蛇,和靈芝一起入藥能起死回生,阿翁心動不已。她當時已經十歲,呂伯說不能在這樣和男人一起待下去了,有損閨譽,阿翁滿不在乎說要以後給她招婿,呂伯隻好退而求其次給她換了男裝。他們在經過一個叫十合的地方時,阿翁救了一個外出打獵的貴族大阿父,彝人部落閉塞,他們生病了一般都是祈求天神保佑,如果就此死亡那也是天神懲罰,見父親用針,以為阿翁要害他們首領,他們三個險些成為刀下亡魂;好不容易那個貴族大阿父醒來了,卻說要將女兒送給阿翁感謝阿翁救命之恩,阿翁怎麽可能答應?她自己更是因為一身男裝差點被那些熱情的彝人姑娘扒光衣服,隻好連夜逃跑,連那個小蛇都忘記再去找了。
每年阿母忌日他們都要回去,阿翁也覺得她年歲漸長便留在臨溪將醫館重新開起來。澹台家在臨溪本來就遠近聞名,再加上父親回來看診,醫館每天更是絡繹不絕。趙叔叔甚至戲謔阿翁是塊寶,因為阿翁臨溪人口增加不說還更繁華了。隻是阿翁的脾氣半點不改,他不想治的病就把人家關在門外,好幾次都差點打起來還是大姐夫派人來擺平的。
膠西王劉靄好男色,據說是身體也有問題,不知是誰跟他說父親醫術高明能治療各種疑難雜症,他便帶著人浩浩蕩蕩的來了醫館。阿翁見了膠西王可謂是新仇舊恨,要不是膠西王的母親林經娥,大父也不會鬱鬱而終,大母更不會年輕守寡,等父親成親後更是沒了撐下去的動力,生無可戀的追隨大父而去。但膠西王是貴族,阿翁拿他沒辦法又不甘心,居然放狗咬他,膠西王帶著幾個美貌小郎被追的在院子裡上躥下跳,很多人都在看熱鬧,膠西王失了面子惱羞成怒,揚長而去前放話說要父親好看。果然過了幾天就抬個死人來鬧事,說是父親縱狗行凶咬死了他家人。因為那個死去的人正是膠西王那天帶的人之一,即使狗根本沒咬到任何人,阿翁也百口莫辯!
膠西王聯合那些父親不願看診的貴族權閥給阿翁羅織罪名,太尉府甚至判父親剮刑!趙叔叔從中周旋也隻能拖到上京行刑。阿翁不欲她們姊妹五人擔驚受怕,又恐此去無回,將她托付給了趙嬸嬸,她聽到仆從們談話才知道父親第二天就押送上京。本打算偷偷跟著的但哪能瞞過呂伯的一雙利眼。阿翁見到她時,隻歎了一聲:“癡兒!”
父親被關入天牢待審,她和呂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沒有丁點辦法可想。有一日她在路邊歇息,聽到有人議論說當今聖人常常去南郊與文人清談,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動,如果能見到聖人,呈訴實情,不知道聖人是否可以網開一面?阿翁已年過四十,哪能受如此重的刑罰?況且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總比什麽都不做好一點。
阿玨遠遠地看見前面有侍從灑水開道呼喝百姓們回避,她也隨大流趴在路旁,眼看著天子儀仗更近了,阿玨也緊張的手心裡全是汗。近了,更近了,仿佛是過了一萬年,又似乎隻是一瞬間,她隻聽見自己腦袋碰地的聲音“陛下!陛下!妾有冤情要訴,還望陛下看在妾一片孝心的份上成全妾!求陛下恩準!”有人用鞭子一下一下的抽在她的身上,痛的都麻木了,她隻是以頭搶地跪在地上絲毫不敢動一下。
“住手!”阿玨好像聽到有人喊景王殿下,接著她聽到有個溫柔的聲音說:“陛下讓你過去回話,記住!你隻有一次機會!”阿玨感到自己雙腿都在抖,傳聞陛下狠戾無情,膠西王劉靄是陛下的異母兄弟,不知道能有多少勝算?罷了,大不了陪上這條命,這些年她跟著父親走遍大秦各地,比起閨閣女子已經是太幸運了,還有什麽好遺憾的。
她被帶到一個類似於書房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金黃色,她聽到有人問話就一口氣說了一遍在心裡早已打了千百次的腹稿,連頭都沒敢抬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無所畏懼了還是景王殿下求情的緣故,陛下隻是歎息般的說:“此女孝心可嘉!”
她渾渾噩噩的跟在景王后面連怎麽回去的都不知道,醒來時就看見父親紅著眼圈坐在床邊,給她換額頭的巾帕,父親看見她睜開眼,一個勁的拍著她的手罵她不孝女!她卻感到渾身輕松,父親沒事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