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新歷二六七年的二月有些冷,風從西北吹來,抵達京畿保定府的時候稍稍減少了幾分力道,然依舊讓人冷得哆嗦,不斷地將棉襖裹緊一些。
此時大明的保定府的府學裡人聲鼎沸,尋常湊不到一起的秀才們濟濟一堂,將冬日裡的寒冷驅散了三分。
“快看,那是去歲的案首趙文吉!他也來了!”書院裡突然間傳出一聲驚訝的聲音。
“不僅如此,還有劉兄,高兄,齊兄,都來了!這些都是府學精英啊!”
“正是!眼下新皇登基,正是發奮圖強,安民生息的時候。我保定府裡發生奸臣禍國之事,如何能容忍!”
府學內的一乾秀才們議論紛紛,那被眾人陳志偉去歲案首的趙文吉也走進了所有人的視線裡。
這是個儒衫飄飄,極其有派頭的男子。看起來年歲二十五六,面帶傲氣,行走之間,身後數人跟隨,都是本地秀才,他一路走來,到處都是迎頭上前打著招呼的秀才老爺。顯然人氣極高。
當他環視全場,眼見府學之中大部分人都來齊以後,趙文吉走到門庭之上,稍高一點的地方朗聲道:“諸位,諸位!在下趙文吉,今日來此,所為何事,諸位想必都已經知曉了!我大明當今局勢,命運多舛,民賊、建奴肆虐鄉裡。眼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稅賦稍減,民生稍息。正是我大明久違修養之機。然則!這保定府吳英科卻逆天道行事,竟是在這緊要關頭再興徭役!硬生生要將我大明百姓再度推入徭役的火海之中!”
趙文吉一語說罷,在場眾人頓時群情洶湧。
“我大明百姓本就苦矣,農稅徭役兵役攤派加征,眼下新皇登基本以為能喘一口氣,沒想到這保定知府竟然還行徭役之事!真是欺人太甚!”
“眼下戰亂頻繁,百姓聲息艱難,能得一休息之機已然辛苦。此時此刻,不勸募農商,反而要在此時大興土木。這是什麽居心?”
“不能讓那奸臣肆無忌憚禍害鄉裡!”
“李兄高見啊!同學們,同鄉們!我們不能讓那奸臣繼續為禍鄉裡!”
“不能縱容,不能放過!”
……
府學裡,無數士子們紛紛高呼,一時間氣氛喧囂到了極點。
趙文吉見此,心中頓時感覺到了一直很火熱:我大明有士子如此,何愁不能再造中興之治?
府學眼前的這一幕,都源於不久前府衙發出的一道命令。原來,是知府大人也不不知道抽了什麽風,竟然沒頭沒腦一點前奏都沒有的要下令修築通往京師的道路。
要知道,這般大興土木,歷來都不是一個口號就能做到的。到時候,必須派遣衙役下鄉搜羅百姓,征發民夫。
可是,每一次官府的征發都是對地方民力的摧殘。
隋二世而亡,隋煬帝修築大運河以至於帝國滅亡可謂是婦孺皆知。自然,得知此消息後,保定士紳都是氣憤,於是不少人都紛紛透過各種途徑去尋求更細致的消息。
這一番打聽不要緊,要緊的是竟然又有一個消息傳出來。府衙裡面,據說傳出消息的那人還笑呵呵地道:修築保定通往京師道路的確為真,不僅如此,還要讓秀才們也參與進去哩。
那打聽的秀才就是趙文吉,他一聽,頓時就感覺腦袋被鐵錘敲中一樣,余下那人說了什麽話語一字未曾聽清楚,腦子裡滿滿當當都是秀才也要服徭役的恐懼,隨意敷衍了幾句,趙文吉就迷迷糊糊出了門。
然後趙文吉就迅速尋求各方消息,漸漸都知道有兩件事情已然板上釘釘。
第一件就是那修築通往京師道路的問題。明末戰亂頻繁,又水旱蝗災頻發,自然公共設施的修築也就數年沒了維護。京畿雖然地表平坦可也架不住數年不修,以至於坑坑窪窪,行路艱難。
故而,保定府衙以及沿路各府衙都傳出消息,確鑿地說了要修築道路。而且,據傳各色用料都已經籌備了,還是甚麽勞什子新式材料,能快速修築。
大多數百姓聽聞這消息以後,紛紛哀歎了一陣子,但反而沒多大欺負。畢竟,亂世人命賤如狗,哪個拳頭大就聽誰的。官府要強征,也無人能抵抗。縱然哀歎,更多也是有些絕望的節奏。
至於第二件,就是秀才也要參與徭役這件事了。
此事確鑿後,各路秀才紛紛轟然大叫,誰都不服。只是沒兩日,串聯就迅速開展。以至於連府衙的學官教諭們聽聞後都不敢管事。因為,此刻府衙裡面足足有兩百多號的秀才,各個都是群情洶湧。
“府學裡面已經有兩年未曾將稟生的每年應發的糧食都未曾發全了,竟然還要我等讀書人去修路,這是什麽道理?”
“就是那每年發的折了又折的糧食,卻也過半都是陳糧腐糧,就這般,還讓我等有功名的讀書人去修路!有辱斯文啊!”
“我大明不是優待讀書人嗎?吾寒窗苦讀三十余載,萬萬沒想到,竟是讓我落得這個結局啊!”
……
趙文吉看著群情洶湧的各位同學,眼中激動之情緩緩燃燒,朝著眾人高聲大喊道:“同學們,我們不能容忍這種結局!我大明養士百年,不能壞在那奸臣的手中!”
“不能壞在奸臣手中!”數百士子紛紛高呼!
“去府衙,找那知府吳英科說個明白!”
“同去,同去!”
……
數百人齊齊高呼,所有人目光裡燃著悲情決絕的目光,齊齊大步走向府衙。
府學裡,當一乾秀才們離開之後,府學的學官終於敢走了出來,望著背影,一個學官幽幽著道:“這些士子是瘋了嗎?也不怕知府大人上奏學政革了他們功名?”
“你也是個讀書人,怎生說話這般外行。我大明向來優待讀書人啊,十數個秀才就已然敢唾沫一縣父母官。整個一府之地的秀才都被這一道政令逼得串聯擺出破鞋陣,就是知府大人又如何?一樣還得避其鋒芒!”另一個學官悠悠地道。
“我大明要是還真的優待讀書人,你說,這種事情還會發生嗎?”率先開口的學官說完,一陣沉默:“眼下這番局勢,南城頭那些爛兵都說不定比這些秀才說話有力氣……”
南城頭是保定府的守城兵馬,是一部勤王大軍在京畿與建奴遭遇時被擊潰的潰兵。說是擊潰,其實這支從山西開拔進來足足有兩萬人的勤王之師並沒有結實打了一仗就跑了,以至於一路上成群結隊最後跑到保定城的時候還有三四千人,編制竟是大部分不缺。
保定總兵孫之化正瞅著兵馬稀少,一見來了潰兵全都收用。只不過,只要是個眼睛不瞎的都明白這部兵馬到底有沒有戰鬥力。沒錯,就是有沒有戰鬥力。根本沒有人懷疑這部兵馬能有多大的戰鬥力……
可偏偏,這些人在城內無惡不作,反而沒人敢收拾。
幾個學官在背後議論紛紛,府前大街已然熱鬧紛呈。
數百秀才擁堵在一起,生生就將府前大街佔據一空。
“優待讀書人!”
“讓知府吳英科見我們!”
……
府衙內,一片慌亂。吳英科看著便裝前來的首輔黃景昉,一臉苦笑,道:“首輔大人,此事……竟是鬧得如此難以收拾之地步。實在是,實在是……”
黃景昉背著雙手,看著府前大街外不斷憤怒的士子,一樣眉頭緊皺:“修築保定通往京師的道路與士子參與進修築事務之中,這兩條是聖上點名要做的。對於我們而言,此事唯有如何辦和怎麽辦好的問題。吳大人,你的心情本官明白。要什麽支持,一應好講。但這一關……我們絕不能躲避!”
“支持……?”吳知府看著眼前的景象,苦笑道:“要說這支持,我倒寧願希望少幾分掣肘就好了。本來,我等還商議著用個婉轉點的說法,想著稍稍遮掩過去。可那邊倒好,竟是一副能參加徭役是大好事的話語。這要我等如何遮掩?”
“秦雲這一回做事的確是莽撞了,吳知府大人不計小人過。便放過去吧,我們的同學,說到底還是一腔心血都用在公事上了。這些時日,調配物資,征集人力,組織修築,甚至下去各縣各鄉動員,都是小同學們嘔心瀝血為之。每天都是日夜連軸運轉,料想不到會讓本地同學誤會……”這時,一個面目俊朗,舉止沉穩,更重要的是帶著在場眾人有些眼前一亮之自信神情的男子走了過來。
“炎武,你可總算來了!”吳知府見此,頓時苦笑道:“秦小友的事情,我等自然不是要追究如何。可眼下……外頭鬧出來的這些事情,可得好生解決啊!”
黃景昉亦是看著眼前的男子,笑著沒有說話,眼光卻是不由地打量了起來。他知曉的可比保定知府多多了,就比如,這一回黃景昉出京更多的還是當一個保護傘的作用。作為有經驗有水平的老臣,為年輕人保駕護航,一方面作為高級別官員調配更多的資源支持他們,另一方面也是在朱慈烺頻繁暗示中,保護這些年輕人不要做出出格或者說太過激進難以控制的事情。
比如,那秦雲就是這一行人裡最為激進的一個,私底下不止一次說過要來一次土地的商武革命,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辦法,就是重新分配土地。
但誰都明白,這種話真要趕出來,第二天腦袋還在不在自己脖子上就難說了。
自然這一行人究竟是什麽來路,黃景昉就是再也明白不過了。
此人是顧炎武,曾經是朱慈烺身邊的侍從秘書郎。作為朱慈烺看好的人物,此前在南京亦是有過任職。這一回,朱慈烺登基新皇后,顧炎武被朱慈烺調配到黃景昉這一路裡到保定主持修築事宜。
這是朱慈烺定下的救災第一策,主持的領頭人明面上是黃景昉,但真正乾活,也真正有能力乾活的則是顧炎武。跟隨他的一行人都是在朱慈烺麾下新培養起來的新式官吏。
這些人有的有功名,有的連讀書也只是最近兩年的事情,還有不少都是朱慈烺影響後的國子監招募進的曾經軍務司與舍人司新人。但毫無例外的是,這些人迥異於黃景昉見到過的任何一個大明官員。
首先是勤奮。
這些人乾活起來,一個個比拚命三郎還要拚命。大明的官吏,一個月見不到幾天在忙碌公務。但這些人,卻是一個月見不到幾天不在忙碌公務。
尤其是這些人所作所為,更讓黃景昉感歎。
顧炎武是真正的深入一線,切身實地調查實情,親自帶頭乾活,從整個事情的方案規劃到具體分工落實,最終到執行,申請資源,攻克難關人物,無一不曾帶頭奮進。
這樣的人,讓黃景昉刮目相待,簡直不相信這是大明的官員。以至於他頻繁想要知道探究根底。
一者想明白到底是什麽驅動他們去做,二者,又想知道……他們到底能做出什麽成績來。
前一個問題黃景昉似懂非懂,隻明白這些人的俸祿都是朝堂中樞直發, 參照的更不是大明的俸祿水平,而是前宋的水平……
隻到前宋這兩個字來形容,就能多少明白顧炎武等人熱情來援的一部分了。前宋的官吏俸祿極高,尋常七品官一年的俸祿比起而今一品官滋潤,不僅如此,還有各類名目繁多的收入。而這些,都是朝廷正經給的。而不是如大明那些冰敬炭敬,是下級官員給的。
如顧炎武,每月基本俸祿就也有十兩之多,更關鍵的是,他本官還在南京,此番前來是出差,於是一月有一兩的出差補助。下了鄉,又有危險地區工作補助,又有二兩銀子。以至於林林總總算下來,已然比起他這個大明內閣首輔明面工資來得還要高了。
前者稍稍知曉後,黃景昉也就更加想要知道朱慈烺花了這麽大價錢培養起來的團體,到底作用幾何了。
顧炎武站在正堂之上,大步走出,看著前方的庭院,那裡,大門緊閉,門外就是氣勢高昂的數百士子。
“開門!”顧炎武看著大門,朝著衙役示意:“我會解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