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陽光像是冰箱裡的電燈泡,毫無威力。 燃文小說 `
海風猛烈吹來,讓人感覺十分寒冷。城外十裡長亭,荒草遍布,但此刻卻是擁擠不堪。擠滿了前來迎接的隊伍。
隨行島津光久迎接隊伍的樺山久守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比起至少數百號人的迎接隊伍,來者的隊伍就顯得很少了。
駐扎在日本的大明使節只有一正一副兩人,身邊隨從也不多,並無如在朝鮮那樣還有上萬駐軍,還有駐扎著艦隊。
但是,只需要一行使節,卻足以鎮住擁有雄兵上萬的薩摩藩當家人。讓他不得不暫時放棄收拾鄭氏的計劃,竭力接待著來自大明的使節。
這就是大明的雄威。
這一刻,樺山久守忽然升起一個念頭:做中國人,可真好啊。
……
種子島,晚上的風很冷。
但鄭芝龍喜歡這感覺,冰冷的風讓他覺得至少腦子清醒了許多。沒錯,自從接到了來自薩摩藩兒子與兄弟的書信以後,他就感覺腦子昏昏沉沉的,十分不清醒。
仿佛是整個腦袋都被人重重打了一錘一樣,沒了精氣神,也思考不起來了。
到了船首,迎著腥鹹海風,這樣的昏沉少了幾分,讓鄭芝龍重新可以開始思考。
無疑,這一回他賭大了。將整個鄭氏都堵了上去,一開始一切都顯得很順利而美妙。但大明一出手,哪怕沒有刻意針對鄭氏,卻也依舊將鄭氏的處境掉了個個兒。
那感覺就仿佛是,對手還沒有用力呢,我自己就倒了下來。
這滋味,放誰身上都不好受。
好在,自從朱慈平定建奴以後,鄭芝龍早就熄了與建奴對抗的心思。就仿佛是他當年在這個時候面對清人滅了明國,打進福建時所做一樣。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對抗龐大的清國,隻想從新王朝中拿到一個滿意的位置。
原定歷史上。如果鄭芝龍只是簡單以一個海商的身份投靠清人,其實也無所謂。只可惜,當時的鄭芝龍不僅是一名海商,首先還是大明官員。哪怕這個招安有名無實,但後來鄭芝龍卻是執掌著隆武王朝的軍國大權。
鄭芝龍投靠清人,帶的不僅是自己的全部身家,也是埋葬了大明的未來。原定歷史裡,再過九個月,執掌隆武王朝軍國大權的鄭芝龍至福州將與清軍統帥、貝勒博洛折箭為誓,剃發投降。
只可惜,賣了大明的鄭芝龍很快就被清人賣了。一見大明氣數已盡,反清事業再無希望。清軍統帥貝勒博洛以“鑄閩廣總督印以待將軍”為誘餌,派人招降鄭芝龍。
鄭芝龍利令智昏,不顧部下與兒子鄭成功(此時還叫鄭森)的再三勸阻,依舊帶著寥寥五百人投降清人,結果轉頭就被軟禁起來,關進監獄,最終連同其幾個兄弟一起發配寧古塔,到了康熙年間,更是直接與他的十幾個家人一同斬首於京師菜市口。
在這個時空裡,到了同一個時間。
似乎命數如此,鄭芝龍舉家投靠日本人,結果轉手又被日本人賣了,要打劫這支肥羊。
唯一讓鄭芝龍感覺心中好受一些的是……至少一如原定歷史上那樣,他的兒子鄭森十分爭氣。
原定歷史上,鄭森自己收拾了老爹的家業,重新建立了一個海上王朝,以台灣作為基地繼續抗清事業。
在這個時空裡,鄭森被拐到了日本,也一樣帶著五百余人,抵抗住了日本人的暴行。
“一代比一代強啊……”風越來越大了,船隊揚帆啟航,趁著夜色離開了種子島。
距離收到消息還不到一個時辰,
鄭芝龍下的決定很快,快到種子島上的日軍哪怕想要行動也根本來不及。面對力量強大的鄭氏,水上力量並不強大的薩摩藩難以抵擋,就是偷襲都未必有多少勝算,更何況硬攻?
風起,揚帆北去。
鄭芝龍在串木野距離中國城的中間點上見到了一個新的港口。
那是鄭芝龍與薩摩藩談判後的結果,這個港口將作為鄭氏艦隊駐扎之地。連命名的權力都交給了鄭氏,唯恐鄭氏將艦隊駐扎到薩摩藩的主要港口裡去。
鄭森明白島津光久的擔憂。
在強大的水師力量面前,作為主人,誰都喧賓奪主的擔心。
鄭森毫不客氣地將這個港口命名為新華港。
十分中國化的名字。
只不過港口的吞吐能力十分有限,大部分的船隻依舊只能在海外漂泊著。
對此,鄭芝龍倒是沒有什麽異議。
其他人可以排著隊,他能順利登陸就行。
鄭芝龍是在早上十點的時候見到的鄭森,地點是一處巨大的校場裡。上面有足足三千余人馬在操練。
而這,還是新華港的駐軍。據聞,中國城裡還有緊急動員起來的兩千人,市來串木野也有五百人。
也就是說,小小的薩摩藩裡,竟然有五千五百余名士兵不屬於日本人,而是屬於中國人。
帶兵訓操的鄭森忙得滿頭大汗,重新回到帥帳見到鄭芝龍的時候,亦是止不住的汗流浹背,一口氣喝了兩大碗鹽水,兩方這才坐定。
看著滿頭大汗,卻是渾身綻放著朝氣的兒子,鄭芝龍心中既是自豪,也是有了些許的倦怠。那是一種跟不上變化潮流的疲倦。
算起來,自從鄭森去了南京跟著錢謙益讀書以後,父子二人也是很久沒有見面了。
記憶裡,鄭森在鄭芝龍的眼中還只是一個年輕的後生仔。就是上一回鄭森提出來諸多意見,鄭芝龍也只是當小孩子胡鬧,聽之任之,奔著鍛煉的心思。只不過,作為富豪闊佬的兒子,鄭芝龍有更多的資源可以調配給兒子胡鬧。
就仿佛王健林對王思聰的態度,給五個億的學費讓他胡鬧,被騙光了再回去。
只不過,王思聰沒有被騙光,反而發財了。
同樣,鄭森也沒有胡鬧,他立下了大功,成長成了鄭氏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只要一看這五千余兵馬就明白,鄭芝豹手中的力量也給鄭森指揮了。
“父親大人,孩兒沒有給你丟臉吧。交給孩兒的任務,孩兒可是圓滿給父親大人完成了呢。”鄭森調皮地說著。
“何止圓滿完成。要不是福松,我們現在在這裡可就不是回來談判,而是要回來給大家夥辦喪事了。這是立了大功,救了千千萬萬人啊。我帶著大家夥遠渡重洋,離開福建,去台灣,來日本。為的是什麽?還不是想大家夥能有好日子過。可這遠渡重洋的勞累還沒過幾天呢,日本人背信棄義。消息穿回來的時候,我真的是……恨不得自縊以謝天下。”鄭芝龍說著,忍不住眼眶一紅。
也就是兄弟兒子面前了,鄭芝龍還能真情流露。
在外間,他真是想說幾句心裡話都不敢。
他是鄭氏的主心骨,連主心骨都動搖了,那這隊伍還有未來嗎?
“大哥,何必如此。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大家跟著你來此,就是信任你。要是沒有大哥,別說在日本的好日子,就是能不能活到現在,也是個未知數。”鄭芝豹勸慰著。
鄭森卻明白症結在哪裡,鄭芝豹這麽安慰,反而是加重鄭芝龍的心理負擔,於是開腔道:“父親大人還請寬心,眼下雖然是有些小問題。但還不至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遠的不說,對於我們而言,這不僅是一個危機,也是一個機遇呢。”
“哦?”都是些男子漢大丈夫,沒有那麽多婆婆媽媽的。感性很快就被拋卻,鄭芝龍聽說有解決之法,提神了起來:“說說福松的計劃。”
“原本,我還有些對我這計劃不那麽篤定。但最近,我又收到了一個新的消息。就是那大明使節也來了薩摩藩。有了這一環的加入,我反而對我這計劃更有信心了。只不過,還是需要父親大人來決斷才好。”說著,鄭芝龍輕輕地笑著,將自己的計劃娓娓道來。
這計劃一開口,就得了鄭芝豹滿堂彩:“大哥有個好孩子啊。這計劃一出,不僅原來的擔憂煙消雲散。更是能夠讓我鄭氏重新煥發新生,更能解除此前所有憂慮呢。”
“是啊,是啊……”鄭芝龍跟著點了點頭,但很快卻閉上眼睛,嘴巴上念念有詞,又是一手摸著太陽穴,輕輕揉捏了起來。
似乎感覺到自己這個反應不對勁,鄭芝龍輕咳一聲,道:“福松的計劃我看是可行的。我在想想,給孩子拾遺補缺一下。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了。讓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
說著,鄭芝龍就告別了鄭森與鄭芝豹,自己尋了一個房間裡歇息了起來。
鄭森自然不會無聊到懷疑鄭芝龍會搞什麽胡思亂想,但鄭芝豹與鄭芝龍朝夕相處,如何不熟悉自己這個兄長?
兄長不是那等優柔寡斷之人,定然有什麽事情瞞著自己。
想到這裡,鄭芝豹卻是不由地皺眉了起來。但是,鄭芝龍既然不想說,卻也定然不會被自己追問出來。
想到這裡,鄭芝豹心中歎了口氣,轉而切入正題道:“福松,那王夫之你打過交道麽?”
“沒有打過交道,但能聯絡得上。父親大人來之前,我已經書信過去一封。就在昨晚,已經收到了回信。信上,王大使的態度不錯。我提了幾點,王大使都明白了意思,流露出了幾分有興趣的話鋒。總之,這是個好兆頭。我有信心,定然能讓那些日本人大吃一驚!”鄭森成竹在胸。
……
王夫之被恭送著入駐了島津家的一處別院裡。那裡本來是島津家修築的一個大型私人園林,只可惜一直以來都是財政短缺,最終隻修築了一個緊湊版本的。
想要修園林,日式風格固然有些意思。不過天下園林,當然是大明蘇杭為先。故而,這處叫做月鳥園的園子也有幾分中式的風格,讓王夫之大感親切,笑著笑納。
一旦中日建交,王夫之也會有一個自己的大使官邸去住。不同於大使館那是辦公的場所,作為駐日大使,王夫之代表的是大明,代表的是皇帝陛下使節的顏面。那官邸修築起來,也自然是一處園林別墅,大氣、典雅,舒適。總之肯定漲面子。
島津光久提供的月鳥園雖然肯定不如,卻也十分盡心了。
賓主頭回相見,彼此氣氛融洽, 至少在官方公開的場合之上,大家都表現得風度翩翩,禮儀周全。
作為駐外使節,王夫之不必讓人擔心,禮儀之邦出來的人物難道還會怕了這些繁文縟節?
當然,總的來說。
包括樺山久守在內的大多數島津家家臣對於王夫之的第一印象都是十分有好感:溫文儒雅,是個十分有君子風度的中華男子。
但是,這麽一個君子風度的使節見了島津光久的單獨會談以後,第一個話題就露出了十分不好惹的面目:“中日通商在即,我此行抵達薩摩藩,為的是兩件事。第一,檢查薩摩藩人員撤離的進度,在江戶有司官員的見證之下,知會好薩摩藩具體的撤離行動表。第二,尋訪日本各處適合的通商口岸。對於大明而言,中日畢竟曾經有過一段不那麽愉快的歷史。不管是朝廷還是民間,對於通商都會有一些疑慮。不僅疑惑能不能賺到錢,更擔憂能不能活著將錢賺回去。畢竟有句話說得好,有命賺沒命花,是不是。可以透露給島津閣下一個確切的消息:首次開埠的日本通商口岸名額只有……五個。”
王夫之侃侃而談,島津光久卻是眉頭緊鎖。
第一個問題就已經很難纏了,沒想到第二個問題更是尖銳。
首先是那句江戶有司官員的見證,說是見證,還不是督促?至於知會二字用的更是囂張。什麽叫知會?那就是我們已經商量好了,決定了,現在告訴你一聲,你照辦就行。
薩摩藩毫無反抗之力。
在大明這位手持刀叉的廚師面前,只能換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來承受……
這是案板上肉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