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暢愣了一下,下意識的點頭回答道:“商用飛機在設計上就已經考慮了模塊化的需求,可以更換相同標準的其他型號發動機。單就MD82這款支線客機來說,羅爾斯羅伊斯的RB211-06發動機就比較合適。它曾經裝配過洛克希德公司的L1011三星客機,也算是久經考驗了。”
胡文海“哦”了一聲,了然道:“這麽說來,我們向GM公司訂購的客機,換裝羅爾斯羅伊斯的發動機完全沒有問題了?”
“沒有問題,完全沒有問題的。”常暢重重的點了點頭。
胡文海微笑的看向周圍眾人,目光在他們身上一一掠過。果不其然,已經有心思動的快的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們向GM公司訂購的客機訂單足有一百六十七億美元,數量在兩百到三百架之間,整個合同執行需要至少十年時間。發動機的保守需求量也要有六百台,算上備件和後續需求,未來對民航發動機的進口數量很可能高達兩千台以上。”
“兩千台發動機,十年的世紀合同。這原本都是普惠公司的生意,和羅爾斯羅伊斯公司是沒有什麽關系的。然而如果我們把這個機會給了羅爾斯羅伊斯公司,各位覺得我們提出什麽要求比較合適呢?”
在屋內的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心裡越是盤算,表情就越是嚴肅緊張起來。
市場換技術,這是一個毀譽參半的政策。用中國遼闊的市場從外國企業手中換取技術,你來中國賺錢,中國則從你身上獲得需要的技術,大家各取所需。從理論上來說,顯然是雙方合作共贏,完全可以實現的事情。
然而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市場換技術卻屢屢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而最終真正實現市場換技術的成功案例,也是鳳毛麟角。
原因究竟何在呢?經過胡文海的潛心研究,他逐漸摸索到了一個規律。
要想市場換技術,首先必須要將國內擰成一股繩。簡單來說,市場必須壟斷,至少要組成足夠堅實的統一戰線,然後才有足夠的實力去和國外企業進行談判。
這個政策的反例,最典型的就應該算是中國的乘用車市場了。
在開放乘用車市場之前,國家政策的想法是好的。用中國龐大的乘用車市場作為交換,從乘用車企業手中得到技術。為此國家也確實做了很多努力,制定了很多嚴格的政策。
比如說乘用車生產牌照,國外企業進入中國必須執行的合資政策,還有必須在國內建設技術中心等擴大技術交流的手段。按道理來說,中國的乘用車技術在外資進入之後,應該取得長足的發展。
但結果卻並非如此,與外資合資之後的國產乘用車企業,辜負了國家的期待。
到2016年,中國乘用車產銷量2800萬輛,蟬聯了八年的全球第一,是世界最大的乘用車市場。然而自主品牌的佔有率卻是低的可憐,整體在五分之一左右徘徊。即使是推出的自主品牌,其技術仍然不為我們自己掌握。
德國大眾的半壁江山都在中國,然而一汽和上汽拿到的技術卻是少得可憐。一汽的自主車型技術來自馬自達,采用的是豐田地盤,上汽的榮威技術則來自英國和美國。中國的乘用車市場是丟了,但技術卻沒有換回來多少。
不過話又說回來,中國市場換技術這個政策在汽車行業並非是全然失敗的。乘用車雖然全軍覆沒,但商用車卻是一枝獨秀。中國的商用車產業大可呸一口唾沫,哼一聲“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商用車的卡車和客車等市場同樣也是技術引進,同樣也是市場換技術。然而最終結局卻截然不同,中國領導人出訪國外,推銷中國產品最熱心的就是兩個產品。一個是高鐵,另一個就是商用車。
和全面開花的乘用車市場不同,中國的商用車市場基本上就是三個山頭。東風、重汽和一汽掌握了國內市場,最多再算上歐曼和陝汽,整個市場是非常抱團的。
為什麽會有這麽明顯的差別呢?原因實際上在1983年從斯太爾戴姆勒被引進國內與重汽合資的時候,整個格局就已經確立了。而確立這一格局的,只不過是一份“文件”而已。
這份對斯太爾項目可行性的國家批複當中,明確指出中國商用車引進要實現“重型汽車廠的緊密聯合,改組‘小而全’、‘中而全’的生產格局。改造工藝、更新設備、組織專業化大生產,實現產品更新換代,發展系列化多品種,結束單一品種的生產歷史。利用老廠改造新廠,在老陣地上發展新的重型汽車生產基地。”
在後續其他外資與中國的商用車合作項目上,基本都遵循了這一政策。商用車不搞全面開花,國內在政策上隻扶持了三家龍頭企業,組織的是專業化大生產,實現的是重型汽車的生產基地這一模式。
也就是說,在市場換技術方面,中國市場是切實的被捏在國內商用車廠家手中的。這樣一來,商用車廠家在挑選外資合作的談判中,自然佔據了相當有力的位置。
而反觀乘用車市場的合資方式,雖然也有很多有利於國內車企的政策,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乘用車生產是“多點開花”。國家並沒有重點承接技術的對象,而是放羊一樣,讓下面的車企自己去和外資談合作。
而在引進外資的過程中,地方政府又有著自己的利益需求。合資車企落地無疑能夠提供大量就業,而乘用車企業大多都掌握在地方政府手中,於是全國變成一盤散沙,為了爭奪投資落地而各自血拚,將技術轉讓政策的要價削了又削。
而在合資過程中,地方政府與外資又形成了利益同盟。企業利潤分紅與政府利益相關,企業的運轉模式自然要向著資本利益妥協。這樣一來還搞什麽虧錢的自主研發?自主品牌費時費力還不討消費者喜愛,前期投入這麽大,當然還是來件組裝躺著賺錢舒服!
沒有一個強大的意志推動,車企和地方政府的自主研發意願小的可憐,完全是遵照了資本和市場的規律行事。
而市場換技術的這一模式在世界范圍內本來就沒有成功的先例,從理論上根本來說就是“反市場”、“反資本”的。中國國內根本不給國際資本進入的機會,人家又憑什麽讓你掌握技術?
要在不開放資本市場的前提下走完全的資本和市場道路,結果就是如此了。
到了國內私企自己搞起自主品牌來了,這些早已形成的利益集團和地方政府反而是要保護外資利益的。因為這時候保護合資的利益,就是在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
最後局面就變成如此這般,大眾的一根電線都得送到狼堡認證。而豐田的技術對中方來說完全不開放,你還連說都不敢去說。稍有反抗,外資就會威脅停止車型的更新換代,甚至乾脆將生產重點轉向其他的國內合資廠商。
可想而知,在這種局面下一汽和上汽在面對大眾的時候有什麽底氣?哪怕是一汽和上汽結成攻守同盟,國內一大票的車企也眼巴巴的等著和大眾合資。而兩家企業的地方政府,也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中國的古老智慧“兩桃殺三士”,或許老外不懂的怎麽寫,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將其純熟的應用出來。
好在到了市場換技術這一政策模式逐漸成熟之後,中國自己也摸索出了它的規則。到了鐵道部引進高鐵技術的時候,更是將“兩桃殺三士”這一策略應用的爐火純青。
德國、日本和加拿大三個高鐵技術的供應商被鐵道部玩的欲死欲仙。劉@志軍一個眼神,西門子的股票就狂跌不止。老劉在秦城其實完全可以開展一下副業,在網上做主播玩三國殺,能把一票小主播虐出血來。
真要玩機謀權變,在引進高鐵這一系列眼花繚亂的騷操作之下,老劉用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了一個真理,中國人是你們祖宗!
現在回過頭來再看中國引進高鐵這些操作,真是讓人膝蓋發軟。網上幾次三番出現的反對日本高鐵入華的時機怎麽就那麽精準,阿爾斯通舉報西門子的信息是哪來的?川崎重工在聲明不轉讓300公裡以上技術,立刻就被掃地出局。哪怕是最後動力分散方案只剩下西門子一家,西門子對這種狀況卻懵然不知。原來叫價3.9億歐元的技術轉讓費,結果最後簽字的時候只剩下了8000萬歐元……
阿爾斯通和龐巴迪、川崎重工,結結實實的陪著老劉演了好一出雙簧。
然而這些在新世紀中國才練成的“絕世武功”放到九十年代,大家都還有些懵懂。只有胡文海意識到了,在組建中航發集團之後,航發領域市場換技術的條件已經成熟了。
“兩千台航空發動機的需求,我們現在有三個選擇。MD82采用了普惠的JT8D發動機,但是GE也為中國提供過CFM56發動機的資料。而羅爾斯羅伊斯公司嘛,自然不必多說,賣的比美國企業可乾淨多了。由此可見,這三家航空發動機企業對中國市場,是非常重視的。”
胡文海沉聲說道:“我認為利用這種重視,在中航發集團成立之後,完全可以要求他們將發動機的生產技術向國內轉移。就我對羅爾斯羅伊斯公司的了解,說服他們向國內轉讓技術並不難,甚至將我們的工程師派往英國,在羅爾斯羅伊斯的工廠和實驗室實習也不是什麽難事。只要利益足夠,羅爾斯羅伊斯現在的處境已經沒有什麽是不能出賣的了。”
“我們可以采用類似MD82的這種合作方式,前期可以向民航整機交付,但多少比例之下必須在中國國內組裝,多少比例之下的配件必須在中國國內采購,最後通過這兩千台發動機的訂單,讓中航發集團徹底掌握商用飛機發動機的生產技術。”
“而通過建立中國技術開發中心,向英國派遣實習生、交流學者,舉辦培訓課程,甚至是某些不能說的渠道,用十年時間也足夠培養起我們自己的科研團隊了吧?”
說到這裡,胡文海轉頭看向常暢,說道:“常總,商飛不會滿足於只是替代GM公司組裝飛機吧?通過對麥道飛機的組裝促成國內航空配件產業鏈的形成,我們最終還是要生產我們自己設計研發的自主知識產權客機。到時候我們商飛對航空發動機的需求,只會是比現在更加強大。”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們航空發動機產業的各位領導”
胡文海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眾人,淡然的問道:“你們有這個決心,能夠消化這些世界上最先進的航空發動機技術嗎?”
會客室裡一片寂靜,隨即突然爆出了一聲大喝。
“有!”
韓天魁幾乎是紅著眼睛, 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強自鎮定的盯著胡文海的雙眼。
“我們606所帶頭表個態,胡總都已經把路鋪好了,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幹了!”
“是啊,這麽好的條件……我們再不敢乾、乾不好,那和一堆草包有什麽分別?”410廠的馮廠長倒是沒有這麽激動,但語氣裡那沉甸甸的壓力都切實的落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過往搞不好航空發動機,總還有個推脫的借口。客觀條件不允許也沒辦法嘛,沒錢、沒資源,歷史欠帳多,不好追趕不是我們主觀不努力嘛。
如今胡文海這算是把事情做到仁至義盡,中航發成立後有這麽好的條件。如果再搞不好航空發動機,在座的眾人可就徹底沒有退路了。
黃秘書翹起二郎腿,將後背放松的靠在沙發背上,交叉雙手放在胸前。以一個非常放松的姿勢,笑道:“胡總的話說完了,誰讚成,誰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