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在哪裡?
林三酒驟然驚醒的時候,一顆心正在怦怦地猛跳,手心裡也盡是涼汗——是她的心臟,是她的手心,她的身體回來了。不,它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不如說是她又一次感知到了自己的身體。
在視野重新清楚起來之前,林三酒已經一躍而起;等她站穩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的脖子仍然是朝右邊扭過去的,就好像還在看著那個方向上的樓琴。
轉過頭,隨著呼吸平穩,她漸漸地看清楚了。
面前十幾步遠的地方,屋一柳正坐在林木間的一塊大石上。他身體前傾,手臂拄在膝蓋上,頭髮濕透了,一綹綹地貼在他的面頰上;氤氳的淡白水霧不斷從他肩上、背上被激打起來,像一層光暈,柔柔地將他包住了。
他的面龐被雨水浸得發白,水珠順著他的輪廓骨骼,不住從鼻尖、下巴上滴落下來——雖然此時此刻沒有一丁點雨。
想到這兒,林三酒微微一驚,忙低頭看看自己的胳膊身體,確實都是乾燥的。
她仰起頭,半片單薄褪色的白月浮在海一般的黑夜上,廣袤幽深的山林靜寂地沉在海底。
她太熟悉這個地方了。林三酒只是想不通,為什麽她和屋一柳會忽然從十二界又突然回到了露營小屋所在的山林裡;而且似乎還有一場看不見的暴雨,正在嘩嘩衝擊著這片山林,可是受雨水影響的,只有面前的屋一柳。
……這一幕也熟悉得令人感到古怪。
“屋一柳?”
林三酒輕輕叫了一聲,感覺上好像是隔了許多年,才又一次能夠重新移動自己的雙腳了。“是你嗎?”
她能感到那確實是屋一柳,盡管她對屋一柳的模樣不太確定。他在那幾年中,當然是照過鏡子的,只是映照出他模樣的那一幕幕,就和吃飯、梳洗之類的瑣碎之事一樣,模模糊糊地很不清楚。
那年輕男人似乎沒有聽見她的叫聲。她走近上去,在昏暗夜色中,終於發現他的薄唇正在輕輕地一張一合,看樣子正在說話——可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林三酒小心地在他面前慢慢蹲了下來。
……她已經有點明白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和她上一次看見它們的時候,沒有分別。圓潤的指甲被剪得短短的,邊緣歪歪扭扭,不平滑。她的頭髮也和之前一樣,隻勉強觸及了鎖骨;隨手亂剪的頭髮被分成了兩層,上半層短、下半層長。
她並沒有隨著屋一柳度過好幾年,否則指甲和頭髮不會仍是這個長度。
“屋一柳,”林三酒輕聲喚道,“你聽得到我說話嗎?這裡……這裡是你的記憶,對不對?”
年輕男人仍然在無聲地說著話,對她的存在毫無所察;盡管身體確實坐在這兒,卻還是像浮在水中的一片蒼白人影,好像伸手一碰,他就會隨著水波化開。
林三酒仔細看了一會兒他的唇型,大概還原出了他說的話。
“喬教授那時雙手攏著茶杯坐在沙發上,看起來就好像整個屋子,都是她一個人的祭廟……”
她打了個寒戰,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這是屋一柳坐在大雨下的山林中,向“阿比”講述他老家世界時的那一幕;她曾經隨著那份講述和回憶,將變形人世界也經歷過了一次——林三酒騰地站起身,連退幾步,飛快在四周望了一圈。
這裡確實是屋一柳的記憶場景;恐怕坐在大石上的這個屋一柳,也是從他記憶中構建起來的形象——因為當人回憶過去的時候,不會出現他人視角中自己的模樣。
這個地方……究竟是哪裡?有什麽意義?
禮包又去了哪兒?
林三酒在短短一段時間內,把屋一柳人生中的好幾年都“活”了一遍,一時間自己原本的思維、記憶倒是有點不太連貫延續了;她其實到現在才忽然想起來,自己是和禮包在一起的——啊,不止是禮包,在她被忽然破裂的宇宙空間吞沒之前,身邊還有一個數據體形態的余淵。
最開始,她好像是掉落進了一個城市的街道裡;除下了太空服之後,她茫茫然地走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麽就忽然一下子進入了屋一柳的回憶中。至於禮包和余淵,她甚至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
在滿腹疑惑中,她小心地伸手碰了碰大石頭上的屋一柳。她此前人生中從未體會過這種觸感:不是真實人體的溫熱血肉,是軟軟的、輕散的、與掌心一觸即分的某種新奇觸感。假如光被做成了一碗羹,也許就是這個手感吧。
她應該是從來沒有見過、接觸過屋一柳本人的,只是不知道怎麽從他這場記憶中活了一遭,而真正的屋一柳,此時可以在大千世界裡任何一個角落。
既然這裡的並非是他本人,她也沒法詢問尋找樓琴的下落了。
不過,至少她已經知道,樓琴在十二界——林三酒忽然皺起了眉頭。
誒?
……在哪個十二界?
奇怪了,如今想想,屋一柳跨度長達四十個月的記憶中,居然沒有一次提起“駕駛人”副本究竟在哪個十二界。就連幾年之後,當他拿到了簽證時的那一部分回憶裡,關於這個世界的名字也是一團空白的——就好像是記憶中被人挖了個洞。
這不對吧?
林三酒看了看那年輕男人。 他仍舊是原樣坐在看不見的暴雨中,想必也將一遍遍經歷著那一段過去,一遍遍進入副本、重新看見變形人、不斷地回憶老家世界。
她忽然莫名地想起了喬元寺。那個她從未真正見過的女教授,曾隱晦地對麥隆說過,自己很為屋一柳而擔憂;在他未來的人生中,似乎藏了某種悲劇或災難,而根源正是他自己。
在林三酒目睹屋一柳殺掉彭斯、計劃餓死所有人的時候,她也對他產生過不寒而栗之感;可是如今她從那段過去裡醒來了,看著連實體都不存在的“屋一柳”,卻生出了一種想為他打開傘、遮住暴雨的衝動。
他在雨幕中時,看起來絲毫沒有半點運籌帷幄、智珠在握的意思;他又單薄、又脆弱,在寒雨裡輕輕地發著顫,就好像他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老家世界,如今的屋一柳,只是那一個少年投下的影子。
最終,林三酒還是什麽也沒做。她只是選了一個山林逐漸稀疏的方向上了路,將雨下的“屋一柳”拋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