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飛之旅辦公室裡已經有不少人來上班了,鍵盤敲擊聲,電話鈴響,中央空調的嗡嗡響……“她是誰啊?”有人在走過鄧倚蘭時,低聲向同事問道。
鄧倚蘭坐在等候沙發上,在來往的職工中間,從沒有這樣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一身睡衣拖鞋有多麽難受。她在褲子上擦了好幾下手,掌心很快又汗津津的了。
“誒,你。”那姓彭的男人從一間辦公室裡探出頭來,吩咐一個女孩子:“你把鄧小姐請過來。”
鄧倚蘭一抬頭,看見了一張板得緊緊的蒼白面孔。那女孩就是在閘門外和她說話的,此時壓根不與她有目光接觸,走過來小聲地請她過去。
“久等了,”那彭總看著挺禮貌,讓她坐下了。“你見過我們小劉了吧?”
那女孩子眼光躲著鄧倚蘭,不知該如何是好地搖了搖頭;鄧倚蘭不願意她為難,搶先說道:“在外面見過……因為我錢包丟了,想向她借錢回家,她以為我是騙子,問了我很多問題。”
話一出口,她自己也不由吃了一驚。她一向不善言辭,剛進單位時年紀輕,其他女同事總是被領導叫去陪客戶,卻沒人叫她,就是因為領導也嫌她太老實、不靈活。什麽時候起,她能如此流暢地、不假思索地編出一個借口了?
彭總點了點頭,目光在那小劉身上扎了一下,讓她走了。
“不認識的保安”,鄧倚蘭忽然想起了那女孩跟她說過的話。那天是不認識的保安,把漢均叫走了……而今天騰飛之旅連一個保安也沒有。
“……調查進展怎麽樣了?”她出了幾秒神的工夫,那彭總已經和顏悅色地發問了。
鄧倚蘭眯起眼睛,仔細打量了他幾眼。太陽光從窗葉縫隙間透進來,映得他精心梳理過的頭髮,和金絲邊眼鏡都泛起了亮。對方打人,打的還是漢均,忽然在這一刻變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我去了幾次,都告訴我在家等消息。”
“那就好好等嘛,”彭總點了點頭,再保養也因年歲松弛了的皮膚,隨著動作從領口邊緣壓下來。“我是很有信心的!我相信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是啊,法網恢恢……鄧倚蘭緊攥著自己的睡褲,茫然地將這幾個字念了一遍。
“我是很關心漢均的,我聽說了他的死心裡也很難受。這樣吧,我給你問問我在局裡的朋友,盡量多給你打聽一些情況。”彭總的神態近乎慈祥了,“我們要的都是一樣的,就是盡早還漢均一個公道,嚴懲凶手。這段時間,你就好好在家休養,怎麽樣?”
鄧倚蘭不說話。
“我理解你傷心,可是你自己也得注意。你瞧,你穿著睡衣在外頭跑了大半夜,錢包也丟了,也沒法回家了,漢均要是知道,得多傷心?讓別人瞧見了,還以為你精神都出毛病了呢。”彭總搖搖頭,從錢包抽出幾張鈔票。“算是我的心意,你拿這錢打車回家吧。”
她依然不作聲。
“弟妹,說話呀。你想什麽呢?”
鄧倚蘭慢慢抬起頭。“……洞穴人。”
彭總一愣:“什麽?”
“我在想洞穴人。”鄧倚蘭慢慢地說,“就是男人打獵,女人采集的時候……”
彭總也許在這一刻確實覺得她精神出毛病了,從眼鏡後一眨一眨地看著她。
“如果我和漢均都是洞穴人,結成了夫妻……我不知道那時有沒有夫妻,就當有吧。要是他被人打死了,我也不能報警,也沒有法院,那我要報仇,就要靠自己去尋找線索,找到殺人凶手。”鄧倚蘭說到這兒,停下來想了想。
彭總顯然自認為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是呀,還是現代法治社會好,是不是?”
鄧倚蘭“嗯”了一聲。她只能表示同意,她心裡怎麽想,她不敢說。
這場談話又不鹹不淡地進行了一會兒,主要是彭總勸她收錢回家,又說了許多慰問的話;鄧倚蘭木木地坐了一會兒,終於走過去拿了幾張鈔票,說:“你說的對,那我回家了。洗手間在哪兒?”
對話有了結果,彭總十分滿意的樣子,叫秘書進來,領她出了門,還不忘囑咐那秘書一句:“你一定要把鄧小姐親自送上車,這是我很重要的客人。”
鄧倚蘭有意在馬桶上坐了很長時間。
那秘書進來了兩次,她都推說自己肚子疼,叫對方不要等了,一會兒自己出去打車就行。一個穿睡衣拖鞋的女人跑到別人公司裡拉肚子,她也覺得自己肯定看上去是個精神病無疑;那秘書似乎也懶得在她身上多花工夫,很快就拋下她走了。
高跟鞋的聲音一消失,鄧倚蘭立刻站起來,悄悄走到門邊。洗手間外的走廊裡沒人,她趁此機會一閃身溜了出去,四下看看,小步跑向了後頭庫房。
心跳聲幾乎快要叫她耳膜都炸開了,鄧倚蘭生怕那小庫房裡有保安,或者鎖著門;她撲到那扇小門前一轉門把手,幸好那門就無聲地劃開了。
……亮著慘黃燈光的小庫房裡,在一架架文件櫃之間,漢均朝她轉過了頭,微微一笑。
鄧倚蘭仿佛被人一下子攥住了五髒六腑——再定神一看,庫房裡空空蕩蕩,除了一張小辦公桌、桶裝水和紙巾之類的雜物,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也許她是真的快要瘋了吧。
她關上門,站在原地幾秒,使勁睜眼閉眼,希望自己能再看見他一次。在漢均死後發生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她出現了幻視,又看見了他,但是他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鄧倚蘭慢慢走到庫房中央,在剛才“漢均”站過的地方停了一會兒。他曾經來過這個地方的吧,他曾經也像自己這樣,面對著一張辦公桌嗎?他的腳,也曾踩過這片地板吧?
鄧倚蘭把腳從拖鞋中抽出來,赤足踩在了水泥地上。她以為自己會感覺到漢均留下的溫度,但腳下只有一片冰涼。
她想象著漢均會怎樣打量這個房間,順著他的目光,將這個庫房一一看了一遍。這裡可能是漢均生前見過的最後一幅景象,他離外面的大海那麽近,他離外面的天空那麽近,他最後看見的,是這個連窗戶都沒有的狹窄庫房。
她抬起頭,目光從文件櫃上掃了過去,頓住了。在一個尖角上,有一道狹長的黑紅色汙漬,好像是有人抹過去時沒留意,一劃而遺漏下來的。鄧倚蘭一下子忘了要怎麽呼吸,乍著手,近乎無助地四下看了一圈,眼睛很快就盯在了桌後椅子上。
就在她將椅子拖了出來、拖近文件櫃的時候,庫房門猛地一下被人撞開了。
剛才那個拋下她的秘書,此時面色潮紅、神色慌張,一瞧見她,登時像是瞧見了敵訊的哨探,一句話也來不及說就回頭喊道:“彭總,她在這裡!在庫房!”
鄧倚蘭這下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呆呆地看著那彭總、幾個員工和剛才那女孩一起,從外頭湧進了庫房裡。彭總的眼珠子在椅子、文件櫃和她身上轉了幾圈,早已換了一副神色。
“我仁至義盡了,”他咬著牙說,“你沒錢,我給你錢,我讓人給你送上車。你現在在這兒幹什麽?”
這或許是她最後一個機會,鄧倚蘭想。她今天離開這裡,就再也沒有辦法驗證櫃角上的黑紅汙漬了,恐怕除了她,也不會再有人去驗證。她乾脆什麽也不說,立刻踩上了椅子,伸長手臂去摸那櫃角。
彭總從人群中衝了出來。
別看他一副保養得宜的樣子,力氣卻實在不小——他一腳踹在了椅子腿上,將椅子踹得飛了;鄧倚蘭隻覺腳下一歪,大腦、心臟和血液都像是被拋入了半空,軀殼卻隨著椅子一起往後栽倒在了地上,直到重重撞上了地面。
“報警!”
在鄧倚蘭被摔得七葷八素、眼前發黑的時候,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這兩個字。“掏手機報警,”彭總又怒喝道,“她來滋擾我們做生意,叫走又不肯走,還想偷東西——快點!”
鄧倚蘭好半天才從肺裡續上了一口氣,滾到地面上,看見那個跟她說話的小劉正手忙腳亂地撥電話。
那一幕不知道怎麽,一直印在她的腦海裡。
……那個小劉,現在不知道被炒掉了沒有?
鄧倚蘭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恍恍惚惚地想。
角落裡多人共用的馬桶不知道多久沒有清洗過了,散發出刺鼻的尿騷味;其他幾個人坐的坐,躺的躺,無人說話。在這個灰冷的小磚房裡,她和另外幾人一起,沉默地等待著越來越猙獰的未來。
一串鑰匙敲擊的聲音, 驚醒了她。她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了,才發現有人來開鐵閘門;一個女人拉開門,衝裡頭喊了一聲:“鄧倚蘭!”
她慢慢站起來,低著頭,隨那女人走了出去。她仍舊穿著那身睡衣,如今已經很汙髒了。出去的時候,她領回了自己的手機和家門鑰匙。她望著這些被她忘在旅館的東西,無聲地把它們攥在手裡。
被帶來的時候,她把該講的都講了,甚至在情急之下還說漏了嘴,說“我在那庫房裡看見了漢均,我知道他一定曾經去過那裡”——說完,她就後悔了。
在文件上簽了字後,她出去時,父母正面色鐵青地等著她。她媽媽嘴巴裡一向是什麽刺人講什麽的,今天卻沒怎麽說話,眼睛紅得要凸出來,似乎哭過一場。鄧倚蘭真希望她能像以往那樣說些難聽的話,因為對父母生氣,總是比對父母愧疚要來得容易的。
她和父母走出了關押站,在彭總報警的24小時之後,又一次見到了太陽。
在48小時之後,鄧倚蘭被送進了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