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朦朦朧朧的淡白霧氣,在天地之間氤氳著,蒙蒙地塗去了一片片視野。半空中好像浮著大團大團的白棉花,偶爾被氣流撕扯出絲絲縷縷,漂遊在眾人之間;到處都是霧, 連身邊的同伴也被遮得隱隱約約,時有時無了。
穿梭在濕潤寂靜的霧氣裡,眾人都小心地放輕了動靜;野草地上,只有身後傳來了林三酒一聲接一聲的幽幽呼喚:“你們在哪裡?我看不見你們了……我不小心扭到了腳……”
林三酒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目光仿佛也被白霧融化吞沒了,看不見霧氣深處。
“我在這裡,”即使她知道這不必要, 但還是忍不住小聲說:“那不是我, 我拉著元向西呢。”
“有人回頭找你嗎?”人偶師陰沉沉地嘲諷了一句。他大概是白霧裡最好認的人;連霧氣似乎都抵擋不住, 被那一個漆黑的影子給壓得稀疏飄散了。
“我覺得你可以松開意識力了,”元向西不大願意地說,“我又不會跑……”
“小酒,”余淵的聲音遙遙地從眾人後方響了起來,“你扭到腳了?你別動,我現在過去……”
林三酒抬起眼睛,在前方幾步遠的位置上,余淵正扶著清久留一步步往前走;聽見身後傳來了自己的聲音,他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聲音來源一直都是同一個地方,沒有變過。”余淵沉吟著說。
他們從水泥走廊中爬上地面以後, 就第一時間將水泥板重新壓了回去;僅僅是一塊水泥板,卻把那些副本生物都擋在了原地——唯一一個透過縫隙追上來的,就是屬於他們自己的聲音。
“大概是出於副本規則影響,副本生物出不來吧?”元向西猜測道, “所以他們在盡己所能地引誘我們回頭。”
清久留所有的意志力,都放在了與副本的對抗上;尋找大巫女所在的水晶棺,已經叫他無暇分心了, 聞言只是搖了搖頭:“我只知道員工是可以來到這片野草地上的, 卻不清楚副本生物……唔,我們去那邊看看。”
野草地上零零散散地四落著許多具水晶棺材,就連清久留也不能肯定,它們到底是幹什麽用的——他曾經見過一個副本員工,將一個在副本裡遇險後瀕死昏迷的進化者給裝進了水晶棺裡,用於維持後者的生命體征;於是受到啟發的清久留,就將大巫女也塞進來了。
“有不少都是空的,還有一些被人塞了很多雜物。”
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清久留沒有貿然將棺材打開,只是俯下身,透過半透明的晶潤水晶板材中打量著裡面的黑影,說:“我懷疑這跟副本試圖增加人類員工有關系,只是不清楚它具體的打算。”
眾人在水晶棺材旁圍成一圈,發現裡面似乎是一頭沉睡的鬃狗之後,就各自散開了,繼續在下一具水晶棺材裡尋找大巫女——唯獨人偶師,似乎覺得讓他彎腰一個個去看十分折辱他,隻肯在走過水晶棺材時垂一垂眼皮。
“糟了,我記得有一個副本生物會變形,說不定已經變成我們之中某一個人的樣子, 混進來了……”遠方的聲音又一次不死心地響了起來,這次變成了清久留的聲音。
“別管它,”余淵小聲對清久留提醒了一句,“你繼續回憶大巫女所在之處就行。”
對遠方不依不饒的呼叫聲充耳不聞,眾人在星羅棋布的水晶館之間沉默專心地找了一會兒之後,第一個發現大巫女的人,既出乎意料,卻又好像是在情理之中,正是一向以觀察力見長的皮娜。
她驀然一下從一具水晶館邊直起了身,小小地吸了一口氣——這一道抽氣聲,頓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是不是一個身材勻稱的女人?”她只是聽了一遍對於自己主人外貌的二手描述,因此不大肯定,“這裡似乎有一個,睡在毯子裡……”
在那一刻,誰都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一股意識力突然如同急潮一般洶湧而出,衝過了野草地、攪散了白霧,重重地擊在了那一具水晶棺材上,當即就將它的蓋子給打飛進了半空,驚得皮娜低低叫了一聲,趕緊退開幾步,避過了跌下來的水晶蓋。
好像連人偶師都吃了一驚。
當水晶蓋板悶悶一聲砸進了草地裡,激起了一片泥土草葉的時候,眾人也都匆匆地趕了上來,朝水晶館裡落下了目光。
所有人,甚至連大巫女駐留於其腦海中的人偶師,有好幾秒的時間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這是分別以後多年來,林三酒第一次真正地看見大巫女。
比起最後一次見她,大巫女消瘦了不少,乍一看幾乎竟像是一個少女;她側身臥在水晶館的枕頭裡,露出的半張臉上一片寧靜,仿佛正睡在一個淺粉色的夢裡。快要觸及大腿的長長金發,繾綣溫柔地鋪展開,波浪似的披散在她身上,仿佛一張豐厚柔軟的床被,擁抱住了大巫女。
不僅是頭髮長了,妝消失了,她身上也換成了一裘素白長裙,大概是因為換穿時更方便。棉布裙擺下伸出的兩隻腳,足弓彎彎,腳背薄瘦,好像淡白彎月形成的一雙拱橋。在林三酒的印象裡,她從沒有見過如此單薄柔弱,松弛寧靜的大巫女。
皮娜一眨不眨地看著棺材中的大巫女,仿佛後者身上有一千種顏色,細節和光澤,目光需要反覆流連,才能將一小部分的美印記於腦海裡。
“她……她就是大巫女?”她有幾分目眩神迷地小聲問道。
“是,”僅僅是一個字,已經叫林三酒的聲音有點開裂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口中激蕩的情緒。當年以大巫女為代價,才換來了她自己的安然無恙,她一日不將大巫女恢復原狀,她就永遠也不能心安;管遲到了這麽多年,但是她終於實現了自己的承諾——她一時間隻想將腦袋埋下去,好好地流一場眼淚。
余淵盡管從未與大巫女相處過,此刻卻也有幾分動容,低聲問道:“怎麽讓她醒過來?”
林三酒這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們要逃離副本,才能接上大巫女;可是在接上大巫女的時候,也意味著他們不再是由副本隔絕於世外的了——也就是說,她不能在這兒叫出老太婆,發動【概念碰撞】,讓大巫女的神魂重新回到身體裡。
“我們趕緊帶上她走,”林三酒說著,伸手將大巫女從水晶館裡扶了起來。她仍舊沉浸在一場世上最長的夢裡,呼吸平穩,面容寧靜;隨著林三酒的動作,大巫女軟軟地將頭倚在了她的肩上。“等我們出去以後,肯定還有別的地方可以發動【概念碰撞】,那麽多副本呢。”
清久留看著她背起了大巫女,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他獨自承擔著一個昏沉不醒的人,不知在多少艱難裡度過了這些年;如今眼看著大巫女蘇醒有忘,好像他的靈魂裡終於有一個什麽地方放松了,松散了,終於通透地吹進了長風。
“她說,謝謝。”人偶師陰沉沉地說。
誰都能看出來,他只是勉強把大巫女的感激轉述出來兩個字,已經叫他非常為難,非常不高興了——也不知道大巫女是費了多少唇舌,才終於將他說動了,讓他肯吐出這兩個字的。
“走吧,”林三酒用意識力將大巫女的身體牢牢背在身上,好像後者的重量,能夠將多年來的一切不安,內疚和焦慮都壓下去,消失不見。她自己都能感覺到,她臉上忍不住一直在笑。“現在我們往哪——”
“當心!”皮娜忽如其來的一聲叫,令所有人都是一驚——“地上有東西!好像……好像是副本生物?”
林三酒一低頭,明白她示警的是什麽了。蜿蜿蜒蜒的黑色粗發,就像無數條黑亮河粉一樣,掩藏在野草地裡;在白霧的遮蔽下,它們無聲無息地覆蓋了一片大地。
遠處他們剛剛查看過的一具水晶棺材後,忽然閃過去了一個折成兩半的影子,不知道是貓著腰,還是後折著腰;它四肢著地,飛快地閃到了另一具棺材後,離眾人近了好幾步,好像還自以為沒被發現,忍不住咯咯笑了一聲。
“難道說,剛才只是為了讓我們放松警惕?”元向西反應很快,“所以在我們不知不覺間——”
“還分析什麽, ”林三酒一拽他,打斷了他的話,“還不趕緊跑?”
“那邊,”清久留也叫了一聲,指著遠處喊道:“只要跑出這片白霧,就會回到你們降落時所看見的那一片荒草地了。你們是駕駛著飛船來的嗎?飛船上有人接應嗎?”
現在也沒工夫解釋他們是像一籃豬仔樣的被掛在飛行器上,被一路吊過來的了——林三酒匆匆說了一聲“沒人接應”,當先拽著元向西衝了出去,叫道:“大家快走,出去再想辦法!”
一行人幾乎都是身手一流的進化者,全力以赴之下,速度自然驚人。清久留與大巫女散落開的,那麽漫長的、孤獨的一截生命歷程,在僅僅十數秒以後,就在副本以外的野草地上迎來了中止。
人偶師的飛行器,已經黑沉沉遍布在天空上,壓住了眾人頭上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