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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在母親的期盼中來到這一個世界上的,這一點,鳳歡顏比誰都清楚。
在人生最初的四五年裡,她甚至沒有名字,“丫頭”、“小鳳”、“砸手上的”都曾經被用來稱呼過她;那個時候傳送依然很規律,在鳳晌午被傳送去其他世界的時候,鳳歡顏就始終活在小孩子都無法理解的恐懼與焦慮裡——她生怕媽媽再也不會回來,寄養她的那個普通人大嬸,會意識到她原來是個半點價值也沒有的東西。
“你長得不好看,身體瘦弱,又沒有進化的希望,”大嬸明明白白地說過,“你也就剩一個進化者媽了。下次看見你媽,你還不多賣賣乖,嘴甜一點,多要點東西?不討你媽喜歡的話,她再也不來了,那時你還能在這世上活幾天?”
她媽媽根本不想有孩子,也不是一個性格溫柔慈愛的人。
鳳歡顏在七歲以前,與鳳晌午相處了總共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每一次相處都間隔了數年。她在八歲的時候,鳳晌午忽然心血來潮,想看看她能不能進化,這才共度了一段長達幾個月的時光——用媽媽的話來說,就是“如果你進化了,我就有個靠得住的幫手了。”
“靠得住”三個字,在鳳歡顏屢屢進化失敗、鳳晌午終於失望地離開後的幾年裡,一直被她在深夜裡緊緊攥在胸口,反覆汲取著這幾個字裡的一點點暖意。
她是靠得住的,媽媽覺得她靠得住。
那麽哪怕自己沒進化,媽媽也還會再回來的吧?
盡管鳳晌午回來看她的次數不多,但每次出現時,總會給大嬸帶來充足的錢和物資;大嬸嘴巴上說,“這對進化者來說根本是九牛一毛”,可是點錢點物資時也抑製不住喜色,對待鳳歡顏時也會更好一點——不少普通人都會替進化者照養兒女,鳳歡顏不是最受父母疼愛照顧的那一個,可是到底也從來沒有因為寄養資費不足而被趕出去。
隨著她年紀漸長,鳳晌午回到Karma博物館的頻率也漸漸稀疏了。十一歲時,鳳晌午說過一句“你知道回來一次,簽證有多貴嗎”,被鳳歡顏記在了心裡;十五歲的時候,她把自己打工攢下來的錢都給了再次露面的鳳晌午,不知道夠不夠讓她多回來一次。
鳳晌午看著那一小堆貨幣,又看了看她。
“你都十五了,還需要我嗎?”鳳晌午說著,忽然苦笑了一聲。就好像有一小部分的她,在隱隱渴望著鳳歡顏回答,你不要再來了,我不需要你一樣。
“我……我回一次Karma博物館,不僅僅是花費的問題。”
那是什麽問題?
“我這一次是在副本裡看見這張簽證的。”鳳晌午疲憊地抹了幾下臉,好像自言自語一樣說:“它不記名,可能也是他給什麽人預備的,不想再和那人分開吧。如今簽證隨我走出了副本,但簽證的主人再也走不出來了……因為它,我也差點……”
鳳歡顏不知道為什麽,害怕得手腳都有點發顫。她知道媽媽在等她說一句什麽話,她知道自己把鳳晌午墜住了;因為有自己,鳳晌午不得不返頭回來這一個十二界,有時幾乎要脫一層皮。
但是鳳歡顏不敢放開手,不敢讓媽媽終於卸去負擔,她想撲向鳳晌午的胳膊裡,卻因為從來沒有那麽靠近過她而生不出勇氣,只能低著頭掉眼淚,說:“媽……你別走。”
鳳晌午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抬起手,慢慢摸了摸她的頭髮。
“你長得這麽快,我都快要忘記你小時候是什麽樣子了。”她低聲說,“現在也不晚,我帶你去照張相片吧。你照過相嗎?”
她那一天不僅照了相,還是人生中第一次吃到了冰淇淋。
……不管以俗世母親的標準來看,鳳晌午有多不合格,她依然是鳳歡顏生命裡唯一一個無所不能,又願意給自己一點點憐憫溫暖的神。
“我從來沒有相信過,”
那一個瘦骨伶仃,緊緊縮著肩膀、抱著雙臂的女孩,垂下頭,抽抽噎噎地說:“他們說的那些關於進化者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相信過……”
“你想離開這裡,對不對?”林三酒忍不住放柔聲氣,安慰似的問道。
鳳歡顏抬起頭,一張又乾又暗,塊塊灰汙的臉上,盡是一道道淚痕。“我想走,”她低聲說,“我本來就是被強行帶進來的……就算不能像我媽媽一樣走過那麽多地方,我也不想一輩子住在豬圈裡。”
真不愧是鳳晌午的女兒,比一般人更敏銳些。
“你媽媽也希望你能離開。”林三酒說著,回頭看了一眼樓琴的影像。她隱隱有幾分感激鳳歡顏了——剛才那頭豬的話,還真叫她生出了猶疑茫然,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可是鳳歡顏不就是農場裡的普通人嗎?她不就是一個最好的反例嗎?
她想走,就一定有更多人想走。
“我媽媽……希望我能走?”鳳歡顏猛地抬起頭,面色甚至稱得上是驚喜。“我媽媽又回來了?”
她抹了抹臉,說:“我以為……我被帶去別的地方的話,媽媽會……會松一口氣。”
林三酒一怔,還不及開口,影像中的樓琴卻低低地歎了口氣。
“你看,”樓琴近乎平靜地說,“難道你不希望當年鳳晌午,以及這世界上更多像她一樣的人,都能拿得到疫苗嗎?”
林三酒隻覺有一股尖利的怒氣扎入了腦海裡,立刻反駁道:“但她不會希望疫苗的代價是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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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歡顏茫然地在二人之間看了看,好像想問一句鳳晌午在哪,終究沒敢。
“對不住,我實在不能不說呀,”旺根一開口,就驚了鳳歡顏一跳。“有一個人想走,可不代表人人都想走。不想待的我們不強留,可是就像我說的,那些想要留下的人怎麽辦呢?硬要把他們的棲身之所毀掉,不也是一種殘忍嗎?”
它先趕緊給林三酒賠了個不是,這才繼續說道:“您寬宏大量,我才敢提出意見。讓農場裡的人自己做這個決定,不難,有人助和保長呢,可以協助我們在農場裡問一問大家的意見,咱們這邊就能直接看見現場,保證絕無花頭。”
樓琴瞥了它一眼,忽然開了口。
“你去,”她靜靜地說,“我也有些好奇。”
她轉眼看了看林三酒,問道:“你也好奇吧?”
林三酒搖了搖頭,然而好像連旺根都看出來她的抗拒其實很心虛,樓琴一點頭,那豬就噔噔地走了——前不久它還百般討好的四叔,被它扔在地上血泊裡,不知道是昏迷了還是死了。
“等等,”林三酒才叫了一聲,樓琴就在身後說話了。
“如果在開誠布公的情況下,那些普通人願意自己留下,以抽取關鍵因子來換取平穩生活,那麽你就沒有意見了吧?”
樓琴似乎也感到稍微松了口氣——不管二人如今是以什麽立場相見的,她對林三酒始終存了一份親近感情,不願意翻臉決裂。“你不能真的沒有疫苗,你有那麽多朋友呢。”
……“那麽多朋友”。
林三酒皺了皺眉,想起了剛才樓琴提出的那一個假設裡,提到了波西米亞。
說起來,自己曾和樓琴提起過波西米亞嗎?
重逢的時候,波西米亞根本不在自己身邊,樓琴是怎麽知道她的?
“還有一點,”樓琴的神色漸漸嚴肅起來,好像接下來她要說的話,分量遠比摧毀地下農場更重。“你知道,我們組織是有一個……合作夥伴的。疫苗對他來說,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他不會容許疫苗出現半點差錯。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
林三酒早該想到的。
畢竟她在繁甲城的時候,就曾經與梟西厄斯擦肩而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