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什麽?
林三酒恍恍惚惚地想。
好像就在上一秒鍾,禮包還窩在自己的懷裡,身邊的夜色浸染著朋友們身上的熱氣;元向西的聲音跳躍在耳邊,清久留面上的微笑,余淵介紹說屋一柳不是來幫忙的……
他們離她那麽近,那麽真實溫熱、生機蓬勃;她毫不懷疑自己現在如果一伸手,依然還能碰到清久留的手臂,或者余淵的肩膀。
她的大腦下達了“伸出手”的指令,神經訊號卻在傳導過程裡逐漸變弱,枯死在了她的指尖上;最終,林三酒只是微微顫動了一下手指。
手指落下的時候,和她的頭、肩膀、身體一樣,貼在了冰涼的石板地面上。
林三酒掙扎著睜開雙眼,意識到落石城被轉了一個方向,被放倒在了視野裡。
不,是我自己……我是什麽時候倒在地上的?
發生了什麽?
是梟西厄斯……梟西厄斯僅僅問了四個字,“你叫我嗎”。
在那四個字之後,與其說是記憶被切斷了,倒不如說是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得甚至連她的大腦都沒來得及去記住變故,因此才留下了一截狹窄的空白。
她好像不在原地了,林三酒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那麽其他人呢?是否也在附近?她沒有感覺到痛,而且還活著,這就比什麽都強了,她必須要站起來——
隨著眼球的微微一動,她的視野就像一個邊緣模糊的取景框,落在了自己的身體上。
或者說,落在了自己消失的身體上。
從她能看見的右肩開始一路往下,一直到右腳,好像都被手術醫生一樣精確地切除了,足足有三分之一的身體消失了。斷口並不血肉模糊,反而乾燥生硬,質地禿白,似乎她只是一個畫出來的人,因為畫手不滿意,於是把她的身體給擦掉了一部分。
來不及去想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卻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明白為什麽世界聽起來如同在水下一樣,沉悶而安靜了:因為她的右耳也沒有了,左耳又壓在了肩膀上。
林三酒努力地轉了一下脖子,後腦杓“咚”地一下打在地上,將唯一的耳朵露了出來。靜謐的黑夜頓時薄了,薄成了一層紗,露出了底下隱隱的、尖銳棱角;有人正在遠處遙遙叫她的名字,聲音嘶厲。
“他們要不了多久,就會找到這兒來的,畢竟我沒有把你打得很遠。”
一雙腳從昏暗中走了出來,走近了她,隨即半空中響起了盧澤的聲音。“然後,他們會發現一個少了三分之一身體的你。”
林三酒想要張口,但說不出話。
“這個新人格的能力也還不錯,是吧?”梟西厄斯似乎蹲下了身,因為他的聲音近了。“我正好缺一個近戰武力強的人格……也是巧了,在你們剛才故友重逢的時候,盧澤的能力就給我分裂了一個出來。可以在一瞬間的碰觸裡就抹消掉大塊的人體,連我也覺得有點凶橫過頭了。”
他不是……他不是今天下午才剛剛抓到盧澤身體的嗎?瑪瑟說起過的盧澤能力,遠遠沒有這樣令人絕望。可梟西厄斯竟然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裡,一個接一個地分裂人格?
他有幾個人格了?
“你的同伴機緣巧合殺掉了我一個人格,可是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好像死掉一個人格反而刺激了我的分裂速度。”梟西厄斯不慌不忙地說,“我還得謝謝他們。”
林三酒想起了她不久之前得以脫身的那一瞬間,梟西厄斯微微彎下腰、好像挨了一拳似的瞬間。
正是因為清久留他們殺死了一個人格,才給林三酒一個脫身的機會;脫身的林三酒,
又將梟西厄斯給引到了同伴身邊……可是為什麽梟西厄斯並沒有一口氣殺了她,殺了所有人?還有,為什麽她說不出話?
林三酒的左臂拖拽在地上,一點點地往自己的方向劃。梟西厄斯低頭看了看,不以為意,就像沒看見似的,繼續說道:“……我還是特意留意了,才避開了你的關鍵器官,讓你保住了性命啊。”
在十來秒鍾後,林三酒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喉管消失了,脖頸間空蕩蕩地缺了一小塊,就像被挖去了一杓的黃油。而氣管、動脈之類可能會影響性命的重要地方,果然還被保留得好好的。
“噢,他們快要到了,”梟西厄斯側耳聽了聽夜空裡的聲音,笑了一聲,說:“我得暫時把這片地方讓給他們。”
怎麽回事?
林三酒將眼珠轉到了極致,看到梟西厄斯將一根食指放在了唇前。“噓,”他低聲說,“別告訴他們我在附近。”
他說著,往後退了幾步,重新消失在了夜色裡。
林三酒感覺到,自己渾身都浸在了冷汗裡。她想不通梟西厄斯為什麽留她一命,此時又為什麽走了;但是很顯然,梟西厄斯絕對不是發了善心——甚至連“一網打盡”這個理由也說不通。
既然那是梟西厄斯的目的,那就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能讓同伴們過來。
可是,禮包不過來的話……林三酒聽見另一個自己抗議道,她的身體怎麽辦?她之所以還沒陷入徹底的慌恐裡,正是因為她知道,她還有一線希望,可以通過禮包恢復身體——
想到這裡,林三酒就好像突然被電給打了一下似的,如果她還可以的話,她肯定會渾身都顫抖起來的。
是了,毀掉自己的身體,留下了自己一命,然後又讓同伴們找到她……別人尚且不去說,禮包看見了這樣的她,會怎麽樣?
他一定會瘋的,到時所有的理智聰明都會從季山青的頭腦裡消失得乾乾淨淨。他會不顧一切地要幫她恢復身體,重新把失去的部分編寫出來,哪怕此時此刻根本就不是一個合適的時候——林三酒沒有忘記,在意外獲得盧澤之前,梟西厄斯的上一個目標,就是禮包的本體。
她暫時想不出來,如果禮包在這裡給她編寫身體,究竟對梟西厄斯又有什麽好處,但知道他的目標是禮包,就已經足夠了。
梟西厄斯想錯了,林三酒不會以禮包為代價,恢復自己的身體。就算她此刻無法出聲示警……
“這裡!”
那一聲尖厲痛苦、幾乎與禮包沒有半分相似之處的喊聲,將林三酒的目光一下子拉向了前方的路口。在一眨眼的工夫裡,清久留、余淵與禮包就相繼紛紛衝了出來;衝出來的,卻也只有他們三人——林三酒來不及去想另外二人去了什麽地方,因為他們馬上就要撲入這一片空地了。
明明只是身體受了重傷,但喚出意識力的過程卻從沒有這麽艱難過。就好像意識力已經與她的肉體長在了一起,必須一絲絲抽絲剝繭地將它剝下來,再把有氣無力的意識力丟出去。
雖然有氣無力,卻總算是奏效了;意識力撲過夜空,一頭撞在了禮包的肩膀上,將他的來勢撞得停了一停——在這個時候,幾個人的眼睛也都落在了林三酒缺失的身體上。
“姐姐!”
在那一瞬間裡,禮包果然就忘記了一切,包括林三酒用盡力氣才阻滯住他的那一下推。她知道現在沒有人能製止他衝過來了,她自己也不行;然而林三酒此刻腦海裡盡是剛才梟西厄斯說的那一句話——“可以在一瞬間的碰觸裡就抹消掉大塊的人體,連我也覺得有點凶橫過頭了。”
她每一聲無法喊出口的怒叫和嘶喊,都被她擠壓進了意識力裡,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了禮包的肩膀上,想要徹底攔住他的腳步。終於是清久留意識到了不對,一把抓住了禮包的胳膊,在離林三酒還有好幾步遠的地方,硬生生地把他給拉住了。
……已經太晚了。
他們到了這兒,就意味著他們沒法走了。
“別動!”清久留喝了一聲,隨即看了看林三酒——他的目光好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剛一落在林三酒身上就下意識地跳開了;似乎是用上了幾分意志力,他才重新看向了她。
“你不願意讓我們過來?”他說話時,余淵已經警戒起了四周。“這裡是一個陷阱?附近……梟西厄斯在附近?”
這都是對的,但都還不是林三酒真正想要說的重點。她又擠出一道意識力,再次輕輕地把禮包給往後推了一下。
她不傻;她知道自己的一切行動,恐怕都正被梟西厄斯看在眼裡。可是除了這麽辦,林三酒還能怎麽樣?
“姐姐,”禮包的聲音仿佛被撕裂了,一雙眼睛血紅血紅。他驀然擰頭的時候,好像即將要攻擊清久留了一樣:“放手,讓我過去!”
清久留就好像壓根沒聽見似的,看了看禮包,又看了看林三酒,面上神色漸漸清明了。
“梟西厄斯的目標是他……對不對?”清久留站在夜色裡,輕聲說道。“明明可以徹底殺了你,卻特地留了你一命,讓我們找到了你……因為梟西厄斯希望季山青能在這個時候給你重新編寫身體,是吧?”
他明白了……既然這是梟西厄斯的目的,那麽他們自然不會順他的意去做,是不是?
清久留那樣清醒的人,會逼著禮包走吧?
她不知道同伴們的影像,還能在視野裡存在多久了。林三酒感覺到有眼淚滑出了眼角,劃過鼻梁。
然而在下一刻,清久留卻忽然松開了手,任季山青大步衝向了她。
熟悉的、禮包的氣息撲了上來,他涼涼的眼淚掉在自己的皮膚上,有一雙手輕輕地擁住了她殘缺的身體。“沒事的, 姐姐,”他一迭連聲地喃喃安慰道,“有我在,我給你把缺掉的身體編寫出來,沒事的……”
為什麽?
在即將得救的安慰與喜悅裡,林三酒渾身都快顫抖起來了,然而另一方面,她卻隻想嘶吼出聲——明明梟西厄斯要的,就是讓禮包現在編寫身體,為什麽還要讓他來?
“就算我明知這是梟西厄斯想要的,也不能讓你就這樣死去……”清久留站在一旁,聲音中難以自製地浮起了痛苦,“除了讓季山青救你,我們還有什麽別的選擇?”
有不知多少念頭與情緒,就像萬馬奔騰一樣衝了過去;林三酒最終只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至少阿全也來了,我們多了一個幫手,或許還有對抗的機會……”清久留喃喃地說,“余淵?”
……什麽?
他在說什麽東西?
林三酒唰地睜開了眼睛,卻已晚了一步,沒看見阿全;她在驚異和迷惑裡,發現自己正和余淵一起站在夜幕下的林地上。
在“她”的對面,是背光而立的屋一柳。
“……阿全副本本質上依然是一個副本,不能傳送,那他要怎麽一路尋到我這兒來?”
她聽見余淵平和地說,“所以我當時用了一個物品,叫做‘人際出租車’。人會變成他的出租車,接力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把他送到我這兒來。”
不給屋一柳一個開口的機會,余淵指了指對方身後的夜空。
“你看……最後一程‘出租車’,剛剛到了。”
林三酒跟著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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