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並州的曹丕並不知曉他的父親曹操又在盤算如何撮合他與蔡吉完成周公之禮。此時此刻這位剛滿十五的少年正伴隨著未婚妻的車駕馳騁在通往幽州的官道之上。隨著南匈奴單於送還蔡文姬以示友好,蔡吉在並州的攻略也算暫時告一段落。並州的齊軍需要休整,互市的榷場需要籌建,更毋庸說九、十月份還是農忙季節,實在不適宜再起兵戈。因此蔡吉在將並州委任給張遼與龐統之後,便拔營起寨前往幽州視察薊城。
薊城在戰國時是燕國的上都,地理上又毗鄰齊軍的易水港,因此此番被蔡吉的幕僚提名為三大候選幕府之一。而蔡吉這個穿越者也對作為京津前身的薊城有著一份特殊的情愫。不過不管蔡吉對薊城有何好感,也不論此城在後世是幾朝古都,僅就東漢而言薊城眼下只是一座地處偏遠的城池,論規模與人口皆不能同另兩座候補城池平原和臨淄相提並論。因此蔡吉還需實地勘察後方能做出最終決斷。
事實上不僅是薊城,位於北方邊境的幽並兩州人口都少得可憐。須知並州一州的人口甚至都不及渤海一郡。因此就算此刻正值農忙季節,車隊所經過的官道兩旁卻盡是連綿不斷的荒野與群山難覓一絲人跡。
見此情形坐在車駕內的蔡吉不禁唏噓道,“昔年燕昭王卑身厚幣,得樂毅、鄒衍、劇辛相助,成就一方霸業。何曾想五百年後的今日燕地竟會是十室九空,一片蕭條。”
蔡吉的一番感歎引起了一旁蔡琰的共鳴。這位歸漢的才女如今已被蔡吉聘為將軍府文學,掌校典籍、侍奉文章。就聽她跟著幽幽一歎道,“自董卓亂天常至今,十室九空者又豈止燕趙之地。”
“蔡文學言之有理。戰事一日不終,百姓一日不寧。”蔡吉深以為然地點頭道。
天災、饑荒固然是造成漢末動蕩的誘因之一。但真正令東漢人口銳減的原因則是戰爭。據後世統計永壽二年(公元156年)時,東漢人口約為5000萬。然而經過黃巾之亂和三國混戰,到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赤壁大戰後,全國人口銳減到了140萬。待到三國歸晉,西晉重新統計人口,全國人口總計也不過1616萬,這其中還包含了歸附的870萬胡人。也就是說歷經黃巾之亂、三國混戰之後,西晉的漢人人口竟已不足八百萬。
誠然如此巨大的人口損失中包含了一部分世家豪強瞞報的人口,但同諸侯混戰所造成的死亡相比卻是微不足道。關於這一點蔡琰顯然比蔡吉更有切身體會,所以她對未來也更為悲觀。就見蔡琰黛眉微蹙連連搖頭道。“漢室祚衰,諸侯逐鹿,休戈止殺又談何容易。”
蔡琰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坐在她身旁的年輕女子正逐鹿中原的諸侯之一。不由趕緊收聲低頭告罪。然而蔡吉卻並沒有因此感到不快。不可否認蔡琰說得都是事實,以蔡吉、曹操、劉備、孫策為首的諸侯確實是中原混戰的罪魁禍首。但他們這些諸侯在發動戰爭的同時也在終止紛爭為局部帶來和平。正如曹操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自述:“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所以這會兒的蔡吉非但不會為自己的諸侯身份感到內疚,反倒是頗為自信地說道。“休戈止殺固然不易,然孤身為一方諸侯保一方太平卻是不難。”
蔡吉一席話說得頗有小富即安的味道,但在蔡琰聽來卻是難能可貴。畢竟值此亂世會將百姓放在心上的諸侯可不多。於是就聽蔡琰由衷誇讚道,“齊侯愛民如子,實乃百姓之福,漢家之幸!”
哪知蔡吉聽罷卻笑著擺手道。“蔡文學過獎也。孤保一方太平,既為民生,亦為逐鹿。”
眼見蔡吉前一刻還在唏噓“戰事一日不終。百姓一日不寧”,後一刻卻依舊念念不忘逐鹿大業,蔡琰不禁在心中暗自感歎,女諸侯終究也是諸侯,同樣擁有一顆爭霸天下之心。再一想自己如今已是這位女諸侯的帳下幕僚。蔡琰隻覺她的一生還真是跌宕起伏。事實上,蔡琰可不是一個因循守舊的女子。年少時蔡琰的最大志向並非相夫教子。而是像班昭那樣與父親一起續修漢書,留名青史。誠然而今父親蔡邕已不在人世,蔡琰也不再是懵懂少女,但能在蔡吉這等女諸侯身邊侍奉,想不留名史書怕是也難。
“蔡文學可知孤逐鹿至今最為看重何物?”
蔡吉冷不丁地發問,打斷了蔡琰飛揚的思緒。回過神來的蔡琰在側頭想了一想之後,旋即拱手作答道,“民心。”
“善,正是民心。”蔡吉微笑頷首後,旋即又神色一凌傲然道,“不瞞文學,孤以一介女流之身能得今日之成就全仗兩點,一為寬惠柔民,一為重戰尚武。故孤治下州郡愈安定,孤帳下大軍便愈強勁。柔民與重戰於孤而言,乃相輔相成之物,缺一不可。”
蔡吉這番話可不是在自吹自擂,而是她這些年逐鹿天下的真實心得體會。須知戰爭對平民所造成的傷亡除了直接殺戮之外,還包含了因戰爭引起的饑荒與瘟疫。特別是在漢末這等農業尚不發達的時代,一場規模盛大的戰爭往往會毀掉一個地區一年的收成。因此哪怕關中、中原等地區擁有長安、洛陽之類的大城市,卻始終無法恢復人口與農業生產。反倒是東萊、渤海等偏遠的臨海郡縣,因遠離中原主戰場又享有海洋保護,從而幸運地保留下了大量的人口與耕地。加之蔡吉又善於運用後世經驗治理民生,於是在天時、地利、人和的三重作用下最終成就了而今東萊郡“糧倉”的美名。更讓蔡吉有了足夠的資本去“寬惠柔民”收攏民心。
當然光有“糧倉”可不見得是樁好事。正所謂君子無罪,懷璧其罪。沒有相應的武力做後盾,蔡吉就算是再怎麽擅長經營內政,在其他諸侯眼裡亦不過是條任人宰割的魚腩。好在蔡吉這些年憑借對歷史進程的了解招納了不少名將謀士。所以那些將蔡吉視作魚腩的諸侯,最終反倒是成了她餐盤裡的魚腩。
蔡琰雖沒有與蔡吉一同經歷創業,但她熟讀史書,以史為鑒之下許多道理自然是一點就通。因此在聽罷蔡吉一席自白之後。蔡琰便順勢向其問道,“不知齊侯此番巡視幽州是柔民,還是重戰?”
“柔民為主,備戰為輔。”蔡吉不假思索道。
耳聽蔡吉欲在幽州柔民為主,備戰為輔,蔡琰不由心頭一動疑聲問,“齊侯可是要軍屯?”
“孤正有此意。”蔡吉頗為欣喜地頷首應答道。話說幽並不像冀州人丁興旺、田地充沛,此二州不僅人口稀少且常年深受外族威脅,因此並不適合推廣均田製。相反由於幽並兩州的漢人百姓多圍繞城關聚居,推行軍屯無疑更符合當地的實際情況。
然而此刻讓蔡吉感到欣喜的原因並非是軍屯。事實上。無需蔡吉專門下達命令,其麾下的文武早已在幽州各重鎮“募民屯田,以資軍餉”。而其中規模最盛的兩大屯所莫過於易水港與錦西城。
因此真正讓蔡吉頗感意外的是蔡琰機敏而又不失穩重的表現。由於受史籍的影響蔡吉一直以來都偏向邀請蔡琰前往龍口替其編修典籍。不過蔡琰剛才所表現出的對政治的敏銳卻是大大出乎了蔡吉的意料。而蔡吉身邊又恰恰缺乏一個合適的同性幕僚。須知玲蘭固然忠誠。可她畢竟僅是婢女出身,論眼界與學識尚不足以獨當一面。段娥眉武藝出眾,也有謀略,但蔡吉既然已將特務組織交付段娥眉負責,自然也就不能再讓她插手其它軍政要務。因此蔡琰的出現無疑是填補了蔡吉身邊的空缺。
且就在蔡吉暗自重新衡量蔡琰的才華之時。忽聽曹丕在車外以恭敬的口稟報道,“齊侯,龍口六百裡急報。”
耳聽龍口有急報送來,蔡吉當即停止了有關政務的討論,轉而掀開車簾從曹丕手中接過裝有公文的皮桶,並當著蔡琰的面揭開封印抽出公文快速閱覽起來。由於蔡琰尚不清楚馬鐙與馬蹄鐵的用處。所以她並不知曉“六百裡急報”的意義。不過透過蔡吉凝重的表情,蔡琰還是能感受到那一薄薄的一頁紙上必定承載著極其重要的情報。
果然,在粗略掃過公文之後。就見面沉如水的蔡吉緩緩吐出一句話道,“劉景升薨逝也。”
蔡吉的聲音並不算輕,以至於跟在車駕左側的孫權乍一聽聞劉表的死訊,臉色刷地一下變得煞白。話說孫權這一年多年來孫權雖一直跟在蔡吉身邊四處遊歷,但這並不代表他就不了解南方的情況。相反從四家聯盟到新野之戰。孫權始終都在關注著荊揚兩州的戰況。眼下劉表既已亡故,劉備又已逃往長沙。那曹操下一個兵鋒所指之處必然是盤踞江東的孫氏。誠然孫權素來信任孫策,但是一想到兄長和公瑾這一次面對的是誅呂布、滅袁紹的曹孟德,這位江東二公子還是難免有些心虛起來。
相比忐忑不安的孫權,這會兒的曹丕卻是喜上眉梢。在他看來劉表一死群龍無首的荊州文武又豈會是他父親的對手。更有甚者,遠在荊州的襄陽城頭或許早已豎起了曹字大旗。不過曹丕臉上的喜悅之情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很快就注意到蔡吉似乎並不替曹操拿下荊州感到高興。再聯想到之前齊營諸將對鍾繇奪取晉陽一事多有不滿,曹丕的心情頓時由晴轉陰,臉上的笑容也隨之一同消失殆盡。
孫權和曹丕的那點表情變化全被蔡琰看在了眼裡。對於這兩位追隨齊侯左右的年輕貴人,蔡琰還是頗感興趣的。孫權以江東公子的身份主動留在齊營已是令人好奇不已。而被天子賜婚給蔡吉的曹丕,在蔡琰看來更是簡直就如和親的質子,身份既尷尬又可悲。就像此刻的曹丕明明是想為其父奪取荊州而歡呼,卻又不得不顧及蔡吉的態度,最終隻得收斂起笑容低頭不語。就蔡琰的這些日子所見,蔡吉對曹丕雖談不上禮遇,倒也算是寵愛有加。曹丕本人在齊營亦是謹言慎行,從不招搖。但是隨著曹、蔡兩方的勢力逐漸擴大, 雙方終有一日會兵戎相見,到那時這位曹二公子又該如何自處。蔡吉又會處置她的這位與她相伴多年的小夫君。想到蔡吉身為一方諸侯卻依舊無法左右自己的婚姻,蔡琰忍不住幽幽歎了一口氣。
不過這會兒的蔡吉根本沒精力去理會孫權和曹丕的心情,此時的她正在腦中參照歷史兀自分析著南方的局勢。雖然歷史的軌跡已因她的乾預發生了諸多變化,但有些事情似乎並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劉備就算多了五年時間招兵買馬,卻任然在曹操手下走不了一招。也不知其現下是否已請諸葛亮出山。且不談劉備能否再次東山再起,坐鎮江東的孫策倒是比歷史上的孫權更有威望也更為善戰。光憑孫策和周瑜能擋住曹操的兵鋒嗎。曹操又是否會像原有歷史那樣乘勝東進?還是在奪取長江以北各郡縣後便就此收手?
站在蔡吉的立場上來說,她當然是希望曹操在荊揚兩州陷得越深越好。這樣她才能有足夠的時間消化新近佔領的冀、幽、並三州。要知道蔡吉統治的根基在於她那富有前瞻性的政略,正是仰仗著這種前瞻性蔡吉方能積累下數倍於其他諸侯的資源。所以和平的時間越長對蔡吉而言就越有利。正如賈詡所言厚積薄發方為蔡吉為帥之道。但是曹操終究不是袁紹,在見識過齊軍的實力之後,曹操又豈會放任她蔡吉繼續在後方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