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訓完蔡瑁的蔡夫人像往常一樣前往後院的書房檢查兒子的學業。一掀門簾蔡夫人就看見年僅八歲的劉琮正端坐在案牘前聚精會神地練字。莫瞧劉琮年紀小一手漢隸卻已練得有模有樣。直到一旁的夫子向蔡夫人行禮,劉琮才發覺是母親來了。於是他連忙擱下筆,恭敬地起身朝蔡夫人施禮道,“琮兒見過母親。”
蔡夫人信步上前撫摸著劉琮的小腦袋問道,“乖孩兒,在寫什麽?”
“回母親,在抄《荀子.勸學》。”劉琮揚起頭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答道。
“嗯。”蔡夫人點了點頭順手拿起劉琮抄寫的竹簡又跟著問道,“何為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劉琮不假思所地答道,“靛青,由藍草中提出,卻比藍草的顏色還要青;冰,由水凝固而成的,卻比水還要寒冷。人唯有學習才能獲得提高。”
幼子的表現令蔡夫人十分滿意,可正當她要誇讚劉琮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何為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母子二人回頭一瞧,原來劉表已在不知不覺間站在了書房門口。蔡夫人趕緊上前向劉表行禮道,“妾身見過夫君。”
劉表只是揮了揮手打發年輕的妻子起身,一雙銳利的眼睛卻始終盯著面前的幼子。劉琮被父親盯著直發荒,嘴裡倒是順溜地答道,“回父親,君子應廣泛學習,每日反省自己,如此就會聰明多智,行為就不會有過錯。”
聽罷劉琮的作答劉表的眼中終於有了些許笑意。但他還是嚴肅地向幼子勉勵道,“汝當切記此句,休要有所懈怠。”
劉琮恭恭敬敬地俯身一拜,“孩兒謹尊父親教誨。”
劉表手拈長須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將視線轉移到了蔡夫人身上,“爾將琮兒教導得不錯。”
蔡夫人低著頭,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可還未等她開口謙虛幾句,劉表又補了一句道,“然則在教導琮兒之余,爾亦當多讀《女誡》。習修婦德。”
《女誡》是東漢女文學家班昭寫一篇教導班家女性做人道理的私書,包括卑弱、夫婦、敬慎、婦行、專心、曲從和叔妹七章。
班昭在“卑弱”篇中,引用《詩經.小雅》中的說法:“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以為女性生來就不能與男性相提並論,必須“晚寢早作,勿憚夙夜;執務和事,不辭劇易。”才能克盡本分。
在“夫婦”篇裡,主張丈夫比天還大。還須敬謹服侍,“婦不賢則無以事夫,婦不事夫則義理墜廢,若要維持義理之不墜,必須使女性明析義理。”
在“敬慎”中,再次強調“男子以剛強為貴。女子以柔弱為美,無論是非曲直,女子應當無條件地順從丈夫。”一剛一柔。才能並濟,也才能永保夫婦之義。
然後班昭在“婦行”篇中,為女子訂定了四種行為標準:“貞靜清閑,行己有恥:是為婦德;不瞎說霸道,擇辭而言。( )適時而止,是為婦言;穿戴齊整。身不垢辱,是為婦容;專心紡織,不苟言笑,烹調美食,款待嘉賓,是為婦工。”婦女備此德、言、容、工四行,方不致失禮。
而後在“專心”篇中,奉行“貞女不嫁二夫”,丈夫可以再娶,妻子卻絕對不可以再嫁,在她的心目中下堂求去,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悖理行為,事夫要“專心正色,耳無淫聲,目不斜視。”
在“曲從”篇中,教導婦女要善事男方的父母,逆來順受,一切以謙順為主,凡事應多加忍耐,以至於曲意順從的地步。
在“叔妹”篇中,說明與丈夫兄弟姐妹相處之道,端在事事識人體、明大義,即是受氣蒙冤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萬萬不可一意孤行,而失去彼此之間的和睦氣氛。
劉表這會兒讓蔡夫人多讀《女誡》無疑是一種警告。蔡夫人雖心有不快,卻也不敢頂撞丈夫,隻得欠身迎合道,“夫君教誨得是。”
劉表見妻子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不由暗自舒了口氣。其實蔡夫人性烈好強,早已是襄陽城人盡皆知的事。早前劉表隻覺得她有別於尋常女子甚是有趣。加之蔡夫人身量苗條,體格風騷,老來續弦的劉表便對其頗為寵幸。不過自打北邊冒出一個女諸侯蔡安貞之後,劉表便不止一次聽人垢病,蔡氏女子不修婦德,牝雞司晨,太過荒唐。甚至還有人借蔡夫人與蔡安貞同出南陽蔡氏的關系,指責劉表對妻妾太過放縱以至夫綱不正。
話說,東漢士林著重“品藻”,即評論人物高下。漢末汝南的許劭、許靖兄弟就是著名的品評家。他們每月初都舉辦一個叫做“月旦評”的聚會,點評各色人物。被評價比較高的人物,等於鯉魚跳龍門,立馬身價百倍。像是曹操年輕時就曾軟硬兼施地逼許劭給他評了個“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評語。而今許劭、許靖兄弟已過世五年有余,月旦評也隨之停辦多年。但品藻的風氣卻並沒有因此而消聲滅跡。相反由於荊州聚集了大量南下躲避戰亂的士人,品藻風氣十分興盛。劉表不似百無禁忌的曹操,對於士林的品藻還是十分在意的。若是被人戴上一頂“懼內”的帽子,讓他劉景升的臉面往哪兒擱。
不過真正讓劉表下定決心敲打妻子的誘因,倒是蔡夫人自己埋下的。原來不知從何時起襄陽城內流傳起了有關劉琦與劉備往來密切的傳言。本就一直想扳倒劉琦的蔡夫人,便借機炮製了劉琦勾結劉備流言派人四處散播。正所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強,就算蔡夫人做得再小心,總會讓劉表抓住些許蛛絲馬跡。再聯想到士林對蔡夫人的種種評價,劉表便對外封長子劉琦為伏波將軍,用以安撫麾下文武;對內警告蔡夫人,讓其安分守己。
“主公,蒯軍師求見。”
跑來報信的仆從打斷了劉表的思緒。耳聽蒯良來訪的他當即丟下了低頭不語的蔡夫人。隨那仆從快步朝自己的書房趕去。蔡夫人見狀悄然朝一旁的小廝使了個眼色。那小廝立馬會意地悄然跟了上去。劉表並不知曉前腳被他警告過的蔡夫人,後腳就敢派人來監視是自己。這會兒的他滿心在乎的是蒯良帶來的消息。
原來,就在劉表忙於同長沙的張羨作戰之際,東吳的孫策突然派遣使節來到了襄陽。照理說劉表也算是孫策的半個仇人。孫策的父親孫堅雖是為黃祖部將所殺,但這事歸根結蒂還是因孫堅與劉表爭奪荊州引起的。所以孫策在這時節派使節來襄陽既突兀又讓人覺得難以捉摸。於是劉表便讓蒯良替他出面接見東吳使節,用以打探對方虛實。
當劉表走進書房之時,早已在此等候多時的蒯良連忙起身向其拱手行禮道,“見過主公。”
劉表一面擺手示意蒯良不必多禮,一面長袖一甩欣然就坐道,“子柔。孫伯符遣使所為何事?”
蒯良沉聲作答道,“回主公,孫策遣使來襄陽。是想與主公結盟一同夾擊長沙劉羨。”
“結盟乎?”劉表聽罷蒯良匯報,先是一怔,繼而便露出了嘲諷的笑容道,“孫伯符這是要助孤征劉羨,還是要奪桂陽、長沙?”
蒯良見劉表一語道破了孫策的野心。不禁跟著抱拳頷首道,“主上英明。孫策此番遣使結盟是假,趁火打劫是真,吾等不可不防。”
“孫策如猘兒,周瑜如狡狐。孤豈會輕信此二人。”劉表說到這裡,又略帶不甘地歎息道。“然則劉羨龜縮於長沙城中,遲遲不肯與孤決戰。若孫策真乘機奪取桂陽郡,孤也無可奈何。”
蒯良聽劉表這麽一說不禁陷入了沉思。確實。孫策的做法其實只是來向劉表打個招呼,搞個出師之名而已。至於劉表結不結盟,答不答應,對孫策來說都沒什麽大不了的。可能就在蒯良接見東吳使節的當口,孫策可能正在率部攻打長沙後方的桂陽郡。而正如劉表所言。眼下劉表部所處的位置根本無法阻止孫策滲透荊州。若論沙場決機,蒯良不及蒯越。但他更善於把握大局。所以在思慮了半晌之後,蒯良便向劉表進言道,“主公明鑒,孫策志在荊州,與其任由其長驅直入桂陽,不如請廬江的劉備一同會盟。”
“與劉備會盟?”劉表回味了一下蒯良的提議,再一想起城內有關劉琦與劉備的流言。劉表便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說道,“劉備亦非善類。”
“劉備雖非善類,卻與主上同為宗室,且素來注重名聲。”蒯良向劉表分析利弊道,“而孫策為獨霸揚州與劉備也多有不和。主公只需拋出桂陽郡為餌,必能挑起兩強相鬥。”
蒯良的分析可算是說到了劉表的心坎裡。話說劉表雖對孫策和劉備都心存忌憚,但他現在確實已分不出多余的兵力去阻止孫策入侵荊州。倘若能如蒯良所言,挑起孫策與劉備互鬥,則將極大地緩解劉表在東線的壓力。哪怕付出桂陽郡為代價,在劉表看來也是值得的。在他看來,先拿下了長沙郡,回頭再出兵桂陽也不遲。最為關鍵的是此計還能同時消耗孫策與劉備的兵力。面對此等一箭雙雕的妙計,劉表自是欣然點頭道,“善!就依子柔之策辦!”
事實證明,孫策確如劉表與蒯良所猜測的那般,一面派遣使者假意與劉表“結盟”,一面則同周瑜一起領軍南下兵指桂陽。時任桂陽太守的趙范聞訊後,趕緊堅壁清野,下令各縣城池緊閉城門嚴守關隘抵擋孫策入侵。
由於桂陽地處南嶺山脈中段北緣,北枕塔山、大義山、南嶺騎田嶺北麓,中間為廣闊的丘陵崗地,形成南北高、中間低的馬鞍型。在後世此地被稱為“三湘之屏藩,兩廣之管鑰”。所以饒是孫策不宣而戰,來勢洶洶,但面對桂陽複雜的地形,一時間也難以做到速戰速決。
這一日,孫策一路領兵抵達了位於桂陽郡境內的湟溪關。此關位於湘粵交界處的湟水驛道之上,《史記南越尉佗傳》中曾稱其為“檄千湟溪關,絕道自守”。由於眼下湟溪關上已設有重兵把守,孫策便將兵馬暫時屯駐於離關三十裡處了一處山坳之中。而他本人則與周瑜一同策馬出行勘探地形。
“伯符,前方便是湟溪關。”周瑜指著不遠處掩身於群山疊翠間關隘向孫策介紹道,“昔年楚漢相爭,南海尉趙佗乘中原大亂之際,移檄南安橫浦關、桂陽湟溪關,絕新道築城,定都番禹,割據一方。高祖一統中原後,分封趙佗為南越王。後呂後當政,發兵南下征討南越。趙佗起兵反擊,一路攻至荊州,自號為‘武帝’。據悉趙佗活了一百歲,南越歷經四代方為朝廷所滅。”
“南越武王何足道哉!終有一日,策要做楚莊王!”孫策意氣風發地大聲宣布道。
楚莊王乃春秋五霸之一,楚國的疆域鼎盛時期涵蓋了齊長城以南的大片區域,與中原諸侯國形成鼎峙之勢。孫策眼下連揚州都沒佔全,麾下兵馬不過五萬,卻敢自比楚莊王,如此狂妄之舉在不少人眼中怕是頗為不自量力。但在周瑜眼中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狂傲,正是孫策的魅力所在。更何況論起“狂”字,他周公瑾也惶不多讓。卻見周瑜策馬上前與孫策並肩而立道,“楚國鼎盛之時,不過徐、揚、荊三州爾。伯符,吾等需拿下徐、揚、荊、益四州方成二分天下之局。“
“哈哈!好個二分天下!且就先拿荊、揚二州開刀!”孫策朗聲大笑道。
孫策與周瑜的笑聲不僅回蕩於山間,同時也傳到了長史張昭的耳中。張昭,字子布,本為彭城名士。曹操屠徐州時,張昭舉族南下逃亡東吳,並由此受到孫策的重用,官拜長史。如今孫策治下幾乎所有重要的政務都由張昭經手。至於孫策本人則瀟灑地稱張昭與管仲相齊。不過此刻聽罷自家主公的凌雲之志,張昭的臉上卻閃過了一絲驚愕與不安。不過這一切都只是稍縱即逝,張昭甚至都沒有向孫策進諫的打算。因為他十分清楚以孫策的脾氣,就算他張昭再怎麽勸,這位小霸王都不會收起二分天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