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蕭墨琤的應允後,她便斂裳坐下,輕撫琴弦,調試琴音,舉止投足,已見嫻熟輕巧。
她今日依舊一身清逸打扮,只是月白色的中衣外,套著一件淺藍色的薄衫,更顯淡雅出塵的氣質。
她調試好後,抬頭看了一眼蕭墨琤,兩人對視點頭,示意開始。
蕭墨琤手執玉笛,嘴角輕動,笛音飄起,江梅也玉指一揮,笛箏相合。
起音先是一段由中而高的笛音,高昂響起,瞬間便帶動了在場所有人的心緒,隨後笛箏合奏,笛聲主導,古箏附和,宛轉悠揚,首節過後,笛音一消,江梅玉指輕揚,先是一段輕緩的旋律,悠然動聽,中段過後,笛箏和鳴,江梅手指如行雲流水般撥動琴弦,仿佛讓人看見了層層泛著漣漪的樂音。
她身隨琴動,時而低頭撫琴,時而輕閉雙眼,抬頭微視前方,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
這首曲子是她母親所作,有人見過清媚瀟灑的華纓,有人見過溫婉動人的菀青,二人被視為大桓琴藝雙姝,可極少有人見過她母親蕭定蓮的琴藝。
想當年,赫赫戰功在身的雲凌波,一身錚錚鐵骨,最後卻倒在了溫柔鄉裡,正是因為他在一片竹林裡見到了撫琴的蕭定蓮,她一襲白衫纖衣,如塵世外的仙子,琴音似隨人而動,人身似隨琴而生,那種人琴合一的境界,讓人望之仿佛處在雲端,遨遊飛翔,或如在山谷幽境,安然寂坐。
那種飄逸的氣質,那種隨琴音而散發出的高雅心懷,讓雲凌波驚為天人,他發誓此生非此女不娶。
本以為有著羨煞旁人的顯赫身世,有一對相濡以沫的慈愛父母,有一位儒雅體貼的哥哥,還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戀人。
本以為她是世間最幸福的女子,正是如此,連老天爺都嫉妒她,奪走了她的一切,讓她孤身一人獨自背負著家仇國恨,背負著邊境將士的安國夢。
那樣的遺願、那樣的期許,那一雙雙渴望的眼睛,這一切都壓在她瘦弱的脊梁上,也許她視之為自己的使命,也許她也只是習慣了,習慣了去承擔。
她手指隨思緒飛動,蕭墨琤的玉笛也忽起忽落,兩人配合的天衣無縫。曲音如朗照松間的明月,清幽明淨,也如皓月當空,給人清風徐徐之感。不管聽者作何感想,總之都沉醉其中,不知歸路。
明明是一首悠揚婉轉的曲子,可夾雜些許悲涼的情緒,曲中也似有一種淡淡的傷感…….
曲子的後半段,她已完全人琴和一,這樣的境界才是音樂的最高境界,恐怕今晚過後,大桓琴藝雙姝的名號將被更改。
蕭墨琤邊吹笛邊望著她,此時他仿佛已忘了置身何處,看著她的眼神已近癡迷,他對她,由最初的好奇和感激,到後來的情不自禁。這個女子已經讓他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的瀟灑。
蘇君逸更是連連搖頭讚歎,他已經找不到詞語來形容他對江梅的欽佩,如果華纓以曲風見長,菀青以技巧取勝,那麽江梅則更勝一籌,那便是勝在境界。
他旁邊的蕭墨珩手執酒杯,久久地凝視她,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了自己的情感和欲望,這個女子到底還要給他多少好奇和驚訝。
第一次見她,看到了她悲天憫人的胸懷,第二次遇她,便見識到了她冠絕當世的醫道,後來她又展示出非凡的軍事謀略,再如今,她手下生蓮,音符如絲牽住他的心,讓他再也移不開眼,此生恐怕再也無法自拔。
沐簫和嘴角一直輕輕笑著,明明只是微醉,看似卻已經醉得無法站穩,他微醺的眼神看著台上飄逸的淡藍身影,為何心中竟是如此難受,像是憋了一口氣,無法抒懷。是的,他終於成親了,卻沒有娶到想娶的人。
他母親曾試彈過這把琴,因無法駕馭,便留給他當做念想。如今江梅彈得如此嫻熟靈巧,他真的已經看不懂眼前這位女子了,明明兩人交集不多,卻為何總有種莫名奇妙的情緒。每每看到她,心中似乎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淡淡哀傷。
最後江梅雙手連撥,曲音如流水般滑出,聲音漸消漸遠。此曲在她母親首次奏完之後,曾讓她取名,當時她想起了某個人,心中一動,取名為《雲中攬月》。
曲罷,四座皆驚,寂靜的毫無聲響,許久之後,才有人出聲讚歎。而真正被震撼到的人卻一直沒有發出聲音,也忘了去問這首曲子的名稱,因為無聲勝有聲。
幾巡酒後,賓客漸漸離去,峻青便扶著醉醺醺的沐簫和回到了洞房。此時的洞房內,雙燭紅明。
峻青扶他坐下床邊,然後退出門外,沐簫和輕輕去揭紅蓋頭,腦中有些迷鈍,想象過無數次的臉龐慢慢展現,等看清眼前人的時候,他微微一笑,盡管如此,心中還是有一絲遺憾。
靜候已久的喜娘進房後,把早已準備的瓢葫蘆端出來,等著兩人進行最後的合巹之禮,她把瓢葫蘆一分為二,示意二人各拿一半,交杯飲酒。
禮畢,眾人退下,只剩沐簫和和裴蘭英靜坐床沿。蘭英依舊嬌怯怯,滿臉通紅,不敢看簫和的臉,而只是直視他的胸前,許久不見沐簫和的動靜,她忍不住抬頭看他,便看到他癡癡的望著她,一動不動。
沐簫和眼神迷離又真切,說不心痛是假的……….
“簫和…..哥哥……”
“睡吧……..”沙啞中含著一絲悲涼……
蘭英睡去之後,簫和悄悄起身,著了一件白衫,拿起竹簫便往外走去。
片刻之後,沐府的屋頂處傳來一縷悠長淡漠的簫聲,簫聲漸漸融入夜色,與天地合為一體。
正當沐簫和在屋頂吹簫時,江梅也終於回到了她的縣君府,今夜的她謝絕了蕭墨琤的相送,而是帶著容與和若雲吹著涼風,沿著秦淮河邊慢慢走了回來,三人似乎走了許久許久。
容與和若雲也只是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後,饒是一向沒心沒肺開懷嬉笑的若雲,今日也乖乖的不多嘴,他們都看出來了主子心緒不佳。
回到府上之後,九竹、少鉉等仍在等候她,幾人看見她臉色蒼白,腳步輕浮,都是有些詫異和心疼。
江梅不理會眾人的擔憂,只是吩咐印心把她的琴放在後湖的亭子中間,揮手讓眾人散去,不許任何人打擾她。
眾人聞言,隻得散在外圍的各個角落,不出聲、不打擾,只是靜靜地陪伴……….
江梅早已讓人把亭子用白色帷幔圍起,白天卷起,晚上放下,此時已是深夜,月華如練,涼風襲襲,帷幔飄動,她輕動琴弦,一首《昔情難追》。
有的時候人們懷念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段時光。
她沉醉其中,悄然流淚,那份對過往無奈和對現實淡漠的情緒表露無遺。
把所有的悲傷都埋葬在今晚,從此之後,一心隻為籌謀,手疾如飛,再一首《千山絕》。
許久過後,她身後傳來一聲歎息,東方湛一襲白衣,白巾裹頭,他立在柱前,只是看著她,早就料到今晚她會很難過,哪怕冒著危險,也要來看她一眼。
正如所料,她身形消瘦,脆弱不堪,他心中疼痛不已,很想上前去擁住她,可他卻一直遲遲沒動,因為另一邊的柱子前,也立了一個黑影,那男子如雕塑般一動不動,全身散發出冰冷的氣息,只有眼睛定定地看著江梅,柔和疼惜,只有那抹柔和方能讓人知曉他還是一個活人。
江梅兩曲過後,終於感覺到了身後有人,不過她沒急著轉身,她知道這個時候,在京城之中,還能出現在她身邊的只有那一人。
等她徐徐起身之後,卻萬萬沒想到還看到了另一個她思念已久的親人,她久久地注視著二人,此時能見到從小就在她身邊扶持照顧的兩個男子, 她再也忍不住,眼淚雙流。
“珞大哥!”她出聲喚道。
珞玢走向前,微微扶住她,輕輕擦拭她的淚珠,“小姐,”聲音沙啞,帶著磁性。
不管在別人眼裡她是什麽身份和地位,在他眼裡,她只是他主子的掌上明珠,他永遠不敢褻瀆和高攀的大小姐。
他身在倚雲閣,怎能不知沐世子今夜大婚,於是千裡迢迢地從蒼璧山趕到京城,隻為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在她身旁。
東方湛也走向前,與珞玢一同扶住她的身子,江梅左看看,右望望,又傷心又欣喜,一把偎在二人的身上,任眼中的淚水肆意,清咽不止。
許久過後,江梅終於緩過神來,對著東方湛說道:“湛哥哥,你快些回去吧!別讓人起疑。”
東方湛微微點頭,“菡兒,不許再這樣自苦,好嗎?不是還有我們嗎,我們會一直在你身邊。”他難得眼眶微熱。
“好!”江梅微笑答應他。為防蕭墨珩起疑,東方湛明白自己必須回去了,他看了看珞玢,點頭一笑,珞玢頷首,東方湛隨即轉身離去,兩人雖七年未見,但以三人生死情誼,無需多言,大家都心知對方的心意。
“珞大哥既然大老遠地跑了過來,便多待幾日吧!”江梅出言相留。
“好!”又是一個吐字如金的人。隨後兩人偎在亭中看著湖水漣漪,一夜相靠,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