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鄭氏父子被劫匪殺死的消息從彰水縣傳來。
又過了三天,鄭母在賣掉二百畝良田後,才上下打點,從彰水縣衙役手中,完整地抬回了丈夫和兒子的屍首。
經此一役,鄭氏一家可謂是元氣大傷,不但家裡的兩個頂梁柱男人全部死去,同時死去的,還有對家族起護衛作用的二百部曲。
而這僅僅只是開始,二百個青壯男子的死亡,他們的家人悲傷欲絕,於情於理,鄭府都要對其進行補償,可鄭氏父子被殺,鄭母和鄭宓心中惶惶,恨不得把手頭的銀錢緊緊抓著,一分也不動用,又哪裡舍得付出這麽巨大的一筆補償金?於是,一夕之間,鄭府成了兵荒馬亂之地,那二百青壯的家屬,成日成夜地堵門哭泣。
在鄭父和鄭況的屍首運回來那一天,姬姒合著大流去拜祭了一次。鄭父和鄭況是間接死在她的手中,面對那陰森森的靈堂,姬姒便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心裡也是有著不自在的。
是的,鄭氏父子,是中了姬姒的暗算。那日聽到彰水縣的名號時,姬姒便陡然記起一件影響甚巨的大事。
彰水縣案,曾經轟動江南。其起因是一些村民在彰水河裡發現了金沙——河中有金沙,很有可能是因為山中有金礦,這個消息,無意中被荊州一姓石的豪強家族得曉。於是,在秘密調查了彰水縣的情況後,石氏家族派出一個子弟擔任彰水縣的縣令。然後,這個縣令通過一系列的強取豪奪,把包括彰山和彰水河在內的方圓千裡的良田,山林,河流,全部圈為家族私產。
鄭氏父子二百號人,一邊不著形跡的打探,一邊漫山遍嶺地尋找。這種行為放在石縣令眼中,那就是鄭氏父子是衝著他的金礦來的!
這還了得!石縣令大怒!而他在聽到鄭氏父子的所謂理由——尋找劫匪老窩時,更時惱怒非常。因為石縣令覺得,這個理由,分明是這兩父子編出來的。他們家族調查了彰水縣這麽久,又帶了一千私兵把彰水縣的劫匪掃了一個遍,他怎麽不知道彰水縣有什麽大盜?還是什麽大盜的總巢?
為了得到彰水縣,為了讓上下看到的人噤聲,石氏家族打點出去的錢數,差不多都堆成山了。事到如今,他也罷他的家族也罷,不可能容忍任何人來分一杯羹!
當場格殺了鄭氏父子後,石縣令把他們的死迅傳給了鄭府,並順勢調查了一番,在知道鄭氏沒有絲毫來歷,他的妻女根本不知道他們前往彰水縣是做什麽後,石縣令放松下來。
在姬姒的記憶中,石府因為一已之私,把整整一縣的村民逼成流民,恰逢後面荊州連發二年洪災,百姓苦不堪言。於是,彰縣的那股子流民,便成了燎原之火,最終引發了禍及全州的大暴動。
後來之人談起此事,都說荊州之亂,始於石氏家族的豪征暴斂,也把這場延綿數十縣,導致幾十萬人死亡的動蕩,稱為彰水縣案!
不過,想來這一次事情會有一些變化。因為姬姒把鄭氏父子送到了石氏家族的刀下,鄭氏一家雖然只是普通豪強,她卻可以把此事傳於周玉他們耳中。周氏兄弟在朝中地位不低,時稱良吏,借他們的手,或可免去這一場牽連了百萬百姓的大劫難!
在姬姒的期待中,莊園大門,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敲響。
大門打開,一個急促慌亂的腳步聲衝了進來。
可不管是腳步聲也罷,還是慌亂的說話聲也罷,都沒有影響到姬姒,她寫字的姿勢,依然優雅,筆下的行書,也飄逸從容。
這個時代,因為戰亂太多太多,很多知識其實都有斷層。如書法,在姬姒身邊,很多自稱有才的人,不說字體風格,便是寫出來的字,也經常出現錯字和筆劃不對的字。
可以說,姬姒這一手字,雖說不上如何驚豔,可就憑它的優美和字形之完整,放在建康都無人敢小視她。
就在姬姒對著自己的字孤芳自賞時,一襲縞素的鄭宓衝到姬姒面前,叫道:“阿姒,你得幫幫我!”她不管不顧地抓向姬姒的衣袖,因為她的動作,姬姒的毛筆在自己的衣袖上一劃而過,給拖出一條長長的黑漬。
就在鄭宓扯著姬姒的袖子,拉著她轉身就跑時,姬姒突然把衣袖一抽,向旁飄出一步。看著鄭宓,姬姒蹙著眉說道:“阿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還沒有說清呢。”
鄭宓怒了,她尖叫起來,“這還用說吧?我家裡整日地被那些賤民堵著哭著,煩都煩死了。他們見我鄭家只剩兩母女了,一個個胡亂開口,整出的要求都沒邊沒際。你姬姒本就是我鄭家人,出了這樣的大事,你怎麽能置身事外?走,你去跟周家郎君說說,讓他們出面趕走那些討厭的蒼蠅!”轉眼她又叫道:“我知道周家郎君會答應的,上次那些人只是想打你家秋風,他就親自出面放了話,這次輪到我家,你無論如何也得再請周家郎君出來一趟。”
在她的尖喝聲中,姬姒面無表情地回道:“我不是鄭家人!”
鄭宓一怔。
她瞪著姬姒,慢慢的,那張充滿急躁,不耐煩的臉,漸漸轉成了慌亂。
鄭宓唇瓣動了動,尖聲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姬姒笑了笑,她看著鄭宓,說道:“沒什麽意思,我只是發現你似乎忘記了,我姬姒好象並不是你鄭府的什麽人!”
姬姒這話一出,鄭宓的臉白了。
她呆呆看了一會姬姒,聲音放軟,啞聲說道:“阿姒,我家出事了,我父親和哥哥都死了,這麽多年,我家裡幫助了你那麽多次,你這樣束手旁觀,不怕別人罵你忘恩負義?”
聽到鄭宓的話,姬姒撲哧一笑。而她這一聲笑,令得鄭宓臉色由白轉青了。
姬姒退後一步,以一種優美高貴的姿態坐好後,姬姒抬頭看向鄭宓,說道:“阿宓,咱們好好談談。”
示意鄭宓坐下後,姬姒緩緩說道:“阿宓,你得明白兩點。一,你家部曲,因為你家裡的事而死,對他們的家人進行賠償是應該的,這種事,不要說是說給周家郎君聽,便是鬧到皇帝面前,也是那些人佔理。”
鄭宓的臉色一下子難看到了極點。
姬姒打斷準備辯解的鄭宓,繼續說道:“二來,告訴你母親,看在多年相處的情份上,我會跟周家郎君說,你父親和哥哥,死得不明不白……”姬姒這話一出,鄭宓騰地站起,在她激動的淚眼中,姬姒再一個手勢,示意她坐下後,姬姒冷冷說道:“不過對於此事,我有一個要求。你跟你母親說,那兩封偽造的信,必須送還給我。”
姬姒站了起來,說道:“回去吧,把我的話一字不落地轉告給你母親。”
鄭宓咬著唇一言不發地看了一會姬姒,最後狠狠一咬牙,轉身跑了出去。
果如姬姒所料,一個時辰不到,鄭宓便趕來了,她向姬姒呈上了兩封偽信。
也難怪鄭母這麽簡單就妥協了,對她來說,一則替丈夫兒子報仇比什麽都重要,二是家裡連一個男丁都沒有了,再留著那兩封偽信又有什麽用?就是攀來了榮華富貴,得利的也不會是她們孤兒寡母!
姬姒說話算話,當天,她便找到了周玉他們,把彰水縣發生的事,以途說道聽得來的消息的名義,全部告訴了四人。
而對於周玉等人來說,處理這件事也極簡單。稍稍調查了幾天后,周氏兄弟便是一封奏章上達天聽。
彰水縣可能有金礦的事,比奏章本身的力道還要驚人,於是,朝庭驚動了,幾個士族也心動了。奏章抵達建康不到半個月,朝庭派來調查此事的大臣便來到了荊州。
任何事,一旦敞開了放在陽光下,陰暗便會化之無形。石氏一族雖然手腕狠辣,可在真正的權貴中,他們是不入流的。很快的,彰水縣的大小諸事,便被暴露出來。
幾天后,判決出來了:石氏一族為了一已私利,險些激起民變,全部斬殺,家產充公。而被石縣令枉殺的鄭氏父子,則被朝庭正名,還得到了一定的補償。便是那二百個青壯,他們的家人在得到鄭氏母女的補償後,也另外得到了一份來自朝庭的補償金。至於彰水縣的金礦,調查出了藏量只是一般,因良田數量不少。最後太后的娘家出手,把整個彰水縣都變成了自家的莊園私產,而境內所有的良田山林,由他們以相對公正的價格贖買,縣內所有良民,則全部到莊園充當佃農。消息傳出後,流浪在外的彰水縣民紛紛趕回。要知道,在這個時代,當自由民遠不如當一個有雄厚實力的權貴家佃農更衣食無憂,所以,太后娘家贖賣一縣良田山林之事,無論上下,都是一片歡騰。
最後,周氏兄弟,縱使在外玩樂也不忘國計民生,賢臣之民遠揚。至於為了奶母家事出頭的姬姒,也被時人讚為“性純而善”,便是鄭氏母女,在輿論的壓力下,提到姬姒也口稱恩人。真可謂上上下下,都是一派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