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微微頜首,說道:“行了,走吧。”
看到大船舉帆欲行,一側,姬姒圍著謝琅踱了幾步,自言自語道:“上千的河匪呢,一定是傾巢而出。”
說到這裡,姬姒朝謝琅悄悄瞟了一眼。
哪知,那廝正不緊不慢地調著琴弦,其動作之優雅,眉目之寧靜,仿佛剛才那場以少勝多的殺戮,與他沒有絲毫關系。
眼見船開始啟航了,姬姒更急了,於是她轉向謝琅,朝著他深施一禮後,客氣地問道:“十八郎,不知“天與弗取,反受其咎”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姬姒瞬也不瞬地看著謝琅,等著他的回答。
可是,這個才智聞名天下的謝十八,竟是愚鈍到了極點,竟然一點也不明白她在提示。反而嘴角噙起一朵笑容,懶洋洋地接過仆人遞上來的溫酒品了一口後,向她回道:“恩,是說老天爺送給你的東西不要,反過來就會受到損害。”
誰真要他解釋?
她也是飽學之士,怎麽可能這麽簡單一句話也不懂?
姬姒扁了扁嘴後,看了一眼已經開始駛動的大船,於是直白白地說道:“謝家郎君,不知那些河匪的老窩裡,金銀多不多?”
她想,她這句話夠直接了吧?
一直低著頭的謝琅,這時優雅地放下了酒盅,他轉頭看了姬姒一眼,微笑說道:“阿姒缺錢用?缺了多少?去跟謝廣說一聲。”
姬無力地看著謝琅半晌,一直目送著他廣袖翩翩地去了船頭,她才深吸了一口氣。
走到黎叔的旁邊,姬姒一邊踱來踱去,一邊低聲說道:“叔,我今天才發現,原來這個謝十八是個傻的。”
她悄悄朝那個閑散地躺在榻上,懶洋洋地翻看書本的郎君望了一眼,小聲強調道:“特傻!”
這時,大船已經全速行駛。
姬姒埋怨了一通後,心裡還是堵了一口氣,她回到了艙房。
不一會,姬姒的手腕上,已出現了一個明晃晃的血玉鐲子。
只見她戴著這血玉鐲子,一邊沒事人一樣的踱到謝琅旁邊,迎著太陽照了照鐲子後,姬姒輕歎出聲,用一種吟詩般的語氣讚道:“晶瑩剔透,如血如火,遠觀則豔,近視則碧……哎,早知道愚鈍至斯,我當時就應該多留幾樣戴著玩。”當然,她最後一句,聲音還是很小的。
她還在那裡顯擺,一側,謝琅那清泉般動聽的聲音已舒緩地傳來,“謝廣。”
謝廣蹬蹬蹬跑了過來。
謝琅頭也不抬,徐徐說道:“按我大宋律,入室盜竊,罪當如何?”
謝廣一怔。
他愕然了一會,轉頭看到姬姒手腕上的鐲子,驚道:“咦?這不是荊地大匪羅大頭家的藏寶嗎?怪不得上次我們搜其府第時,不曾發現此鐲,原來竟在姬小姑的手裡?姬小姑,羅大頭丟了那麽多寶物,是被你們偷走了?”
姬姒漲紅了臉。
她迅速地低下頭,悄悄朝一側的謝十八看了一眼,姬姒虛弱地說道:“你家郎君,不是朗朗君子,錢財如糞土的嗎?”
一側的謝廣,還沒有弄明白她偷鐲子與他家郎君錢財如糞土的關系,一側,謝十八的嘴角,已經無法自抑地抽搐起來。
廣袖一甩轉身離去時,謝十八忍笑的聲音在風中飄來,“謝廣,姬小姑對於河匪一事頗有疑惑,你且解釋一二。”
謝廣連忙應了,他轉向姬姒,說道:“剛才我們遇到的河匪,共有三十條中型貨船,小姑你注意沒有?那些貨船都是中型,既是中型,那船就可載人上百,可每條船上,只有三十多個河匪,而且船頭都經過改裝,有利於快速轉舵。這樣的情況,表明了幾點,一,這些河匪是慣匪,二,他們輕裝簡行。有這種特點的河匪,一般都來去無蹤,而且狡兔三窩,身後勢力極其龐大……”
說到這裡,姬姒已經全明白了,原來,謝十八不是不要那些錢財,是根本無法得到。自己等人本來就急著趕回建康,遇上這種狡兔三窩,背後還有莫名勢力的慣匪,是不宜深究。
就在姬姒想明白了,暗中對謝琅的故弄玄虛而哼哼時,不遠處,神仙般的謝十八那清風明月般的聲音隨風飄了來,“謝廣,你還沒有告訴姬小姑入室盜竊該當何論……”
不等他把話說完,姬姒已響亮的啊了一聲,只見她捂著頭道:“我好頭痛,我剛才在雨中跳舞,受涼了,我還看到好多屍體好多血,驚住了……”說著說著,這個受了涼又受了驚的小姑娘,已像兔子一樣溜進了艙,然後把房門緊緊關著,死也不肯再出來。
忍了忍,謝琅還是哈哈大笑起來。
謝廣等人也是忍俊不禁,謝才回頭朝艙中看了一眼,讚道:“方才要不是姬小姑急中生智,突然跳起舞來,此行不會如此順利。”
一側,謝廣也點頭說道:“是啊,才十三四歲呢,這樣聰慧的小姑,建康可看不到。”
謝琅隨手把書簡放在一側,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後,他揚唇笑道:“那些也就罷了,她那支舞,可謂驚鴻飛影,極是不凡。”垂下眉眼,謝琅輕道:“但願下面這一路,會無風無浪。”
下面的航程,還真給謝琅說中了,一帆風順。
如此,半個月後,建康城已然在望。
進入建康境內後,大船舉起了陳郡謝氏的旗幟,一路過去,所有的船隻都紛紛退避。
當碼頭出現在視野中時,姬姒發現,碼頭上車馬如雲,竟都是來迎接謝十八的。
在大船靠上碼頭的那一刻,陡然的,碼頭上發出了由上千人組成的歡呼聲,而這些歡呼聲,嬌嫩的少女聲,又佔了一半以上。
謝琅一出船,便被蜂湧而至的眾人圍了個結結實實,看到一個個女子歡喜的尖叫著“十八郎”的名號,看著一個個風流名士,頂尖權貴,也大袖翩翩地圍來,姬姒突然發現,原來王孫的和藹一笑,不過是他紆尊降貴。
謝氏眾人下了船後,姬姒一行人也開始下船。
與那一邊的熱鬧相比,姬姒這十幾人,可就是冷清得過份了。
就在姬姒等人把馬車驢車都套好,貨物開始裝廂時,那一邊,謝廣突然推開人群,大步走了過來。
他來到姬姒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玉佩,說道:“姬小姑,這是我家郎君給你的。他說,這是他的信物,憑著它,你隨時隨地可以到謝府見他。”轉眼,他又關切地說道:“我家郎君說,你們這是初來建康,只怕是人生地不熟。姬小姑,要不要我幫你們安排住處?”
沒有想到,謝十八還真的把她的事掛在了心上,姬姒十分感激。不過她非常清楚,人情是越用越薄,她是想在關健時候借謝十八的力,這種找房子的小事,也就不用驚動了。
得了姬姒的婉拒,謝廣遺撼的轉過了身。
就在謝廣轉身離去時,不遠處,幾個少女的嘰嘰喳喳的聲音也在響起,“她是誰?瘐家女?王家女?”“說什麽呢?你沒有看到她後面的婢子啊?有那麽粗俗的婢子,其主怎麽可能是士族女?”“不對啊,我剛才打聽時,十八郎身邊的那些人,一提到這鄉下女居然都挺客氣!”
於是,就在姬姒不停的安排著眾仆裝車時,她的身後,一個嬌脆的聲音傳了來,“十八哥哥就是這樣不好,他啊,對什麽鄉下女寒門子,居然都客客氣氣的。哎,十八哥哥的客氣,那是世家風范名門氣度,怕就怕啊,有些人因此把自己高看了。”
這聲音就從姬姒身後傳來,聲音一落,還有幾個嘻笑聲伴奏。姬姒一怔之下,慢慢轉過頭來。
她看到的,是四個士族女。
這是姬姒第一次看到建康的士族女。真不愧是皇城腳下大家子弟。這四個女子,且不論容顏,她們的身上,都有一種姬姒在荊州士族那裡,絕看不到的泱泱皇皇之氣。自然,這種大氣不是因為胸懷,而是因為驕傲。
是的,只是驕傲,在一個門第決定一切的時代,在一個上下階層分明的時代,這些士族女,幾乎是她們剛一出生,便有成群的婢仆,無數的寒門,一見便跪於道旁,一望便滿眼仰慕……
姬姒面對謝十八時,都不曾感覺到這種發自骨子裡的輕慢,可此刻面對她們,她才知道不屑一顧這個詞,給人的感覺是什麽樣了。
是了,謝十八是君子,是胸懷坦蕩睿智曠達的名士,他胸中有山河,便也如山河一樣能夠容人,而這些士族女,她們只是雲中的雀兒,她們看不到自身的輕薄根基的虛無,她們唯一深信的,是她們正站在雲中。
自然,姬姒便是她們眼中那個站在泥中的玩物了。
看到姬姒轉頭,一個十五六歲,尖臉秀美的小姑,讓婢女扶著自己,娉娉婷婷地圍著姬姒轉起圈來。
朝姬姒轉了一圈,她輕啟櫻唇,輕笑道:“容雖明媚,手有薄繭,果然卑賤。”
轉頭朝著月紅黎叔等人看了一眼後,她又笑道:“舉止粗俗,進退無當,衣裳鄙舊,果然卑賤!”
再然後,她看向姬姒的那些馬車驢車,再次輕笑道:“車轅髒暗,車簾汙漬,無家族之幑記,果然卑賤!”
一連說了三個“果然卑賤”後,少女轉向同伴,嬌嬌笑道:“三位姐姐,你們說要過來,可這樣一卑賤俗物,看了汙我雙眼啊。”
然後,她又轉向姬姒,慢慢說道:“這位小姑,要是平素,光你令得我特意前來,卻用滿身髒臭汙我雙眼一事,便能讓我打殺了你。念在你與十八郎同歸的份上,今日暫且放過你。記住,我姓瘐,叫瘐施兒,瘐家小姑對你的不計較之恩,你要牢記於心。”
說罷,她不再看向姬姒,腰身一扭提步離開。
這時刻,不管是黎叔還是孫浮,臉孔都漲得通紅。可是他們也只能憤怒,因為這是建康,因為這個女子是高門第之女!
就在那個女子轉身,另外三個士族女也輕輕一笑,不屑地瞟過姬姒一眼時,一個婢婦帶著幾個婢女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瘐施兒見了,臉一沉,嬌聲輕喝起來,“行走當緩,步履當穩,你們這樣慌慌張張,成什麽體統?”
可那婢婦卻是滿頭大汗,她也顧不得瘐施兒的斥喝,一上來便急急問道:“五姑子,你今兒早上,是不是動了三姑子放在幾上的一個雕花木箱裡的東西?”
瘐施兒一怔,她蹙眉說道:“那裡面沒什麽東西啊。”
這話一出,卻分明是承認了。
當下,那婢婦朝地上一軟,癱倒在地。
就在那婢婦不停地叫著“完了,完了”時,一個圓臉雅致的女子,手裡端著一個盒子,帶著五六個婢婦曼步而來。
女子來到瘐施兒面前後,她把盒子朝地上一放,喝道:“瘐施兒,你動了這盒子裡的東西?”
瘐施兒還沒有摸到頭腦,只是呆呆地看著這些人。
那女子沉著臉,當著眾人的面打開木盒,然後,她從盒子裡拿出一塊繡花屏風。
把那屏風一展,四下眾女同時驚叫出聲,有人驚叫道:“回紋繡?”
“不錯。”那圓臉女子徐徐說道:“這是已失傳百年的回紋繡,這副屏風, 是存於世間的最後一副回紋繡,我們夫人拖人找了五年,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的,準備在一個月後的太后壽禮上獻出。”說到這裡,圓臉女子輕輕一抖,於是,眾人清楚地看到,那屏風的下面,給剪成了兩半。
在眾人的惋惜聲中,圓臉女子轉向瘐施兒,冷冷說道:“五姑子,你平素裡不管如何,夫人都不會與你計較。可這一次,你的禍著實闖大了。這副屏風,夫人已經上稟了太后,太后也很期待,可你在這個時候,卻為了一已私欲毀了它……”
圓臉女子的話還沒有說完,瘐施兒已經軟倒在地,她白著臉顫聲叫道:“不,不,不是我,我沒有,我沒有!”
可這個時候,她說這話已經毫無用處了。看到瘐施兒被幾個仆婦架起,一個剛才還與她一道嘲諷姬姒的士族女低聲說道:“施兒這次的禍闖得太大了。”
“她這下怕再也翻不了身了。”
“主要是這副屏風是太后知道的,要想救瘐施兒,除非再找一個精通回紋繡法的人,再給太后繡一副同樣的,不然的話,瘐施兒危險了……”
紛紛攘攘的議論聲中,姬姒靜靜地站在那裡,她的目光在看向那副已經毀了的屏風,沒有人知道,這時刻,她的心裡正掀起了濤天巨浪:這種繡法,我怎麽好象學過,還很精通一樣?
姬姒看著癱成一團,哭得不成樣子的瘐施兒,明白過來,這世間,能救她的,也許只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