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姒醒來後,本是準備前往書房的,匆匆從書院處的宅子趕回來的鄭吳說了,那裡有一大堆的請貼以及書信,都是需要她親自處理的。
可她沒有去。
也不知怎麽的,也許是一直想回家,現在終於回了家,也許是前陣子太繃緊了,現在可以放松了,更也許是,她有太久太久沒有見到那個人了,而現在塵埃落定,她與他之間的一切,正在漸漸滑向終止……
在院落裡轉了一圈後,姬姒向孫浮說道:“我們去清遠寺。”
“是。”
姬姒今日去清遠寺,還特意打扮了一番,再戴上了紗帽。
不一會功夫,姬姒便來到了清遠寺了。
望著這座隱藏在青翠古樹中的幽靜山寺,姬姒抬頭望了一會,才幽幽說道:“去後山的湖泊處。”
“是。”
當下,孫浮停好驢車,保護著姬姒,朝著後山走去。
七月的建康,是炎熱而濕悶的,不過便是這樣的天氣,清遠寺上下,也不時可以看到士族出入。
……在每一個安逸的日子裡,士族們最大的愛好,就是讓自己處於享受當中,而這種享受,有的是對美人美食,更有的,是沉浸在山林河嶽裡。
這是一個放縱的時代,這裡的每一個士族,都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永,都知道最多的錢財最高貴的身份,也不能讓自己平平安安活到老死。所以,他們有的因為恐懼不測的天災*,而日趨暴虐。有的全心全意沉浸在丹道之術上,一心盼著能飛升成仙,遠離這痛苦的凡塵。有的開始享受美人。他們的院子裡,收羅了天下間各種各樣的美色。有的則喜歡酒,他們給酒寫下一篇篇華美的駢文。有的則服食著五石散,借由那片刻的飄飄欲仙般的極致快感,忘卻這人世間的種種痛苦。
可不管這些人如何選擇,終究,他們對今生是放縱的。他們對來生也並不期待。甚至這個時代。是歷史上少有的注重“薄葬”的時代,很多大士族,都曾命令在自己死後。一口薄棺安埋了事。
不一會功夫,姬姒便來到了清遠寺後的湖泊處,不管多麽炎熱的季節,水邊總是適合納涼的。特別是這清遠寺的後山湖泊處。景色極幽,樹木極茂盛。光是站在這裡,便能讓人通體舒泰。因此,姬姒趕到時,才發現那九曲走廓和湖心處的亭台上。都有廣袖翩翩的士族在下棋聽樂,而不遠處,幾隻畫舫飄來飄去。畫舫中不時有美人的低語聲和輕笑聲傳來。
看著被外人佔據了的走廊亭台,姬姒一時說不出的悵然。她怔怔地看著那些士族,聞著隨風飄來的熏香,暗暗想道:我怎麽就以為,來到這裡,就能遇到他呢?
想著想著,姬姒自失的一笑。
在姬姒悵然徘徊時,那一邊,前陣子剛剛抵達建康的謝琅,其實當日就離開了建康,而現在,他正出現在建康城外,望著視野中漸漸出現在建康南城門出神。
坐在驢車裡,望著漸漸出現在視野的車水馬龍,這時,謝二十九滿足的喟歎道:“總算可以踏實地睡幾覺了。”
轉過頭,他看向與自己同車的兄長,笑道:“也不知那北魏皇帝有沒有發現,臨川公一族已經回到了我們劉宋的地盤?”
謝琅正低著頭,他修長如玉的手指,正輕撫著一個田黃石雕成的印章,聞言,他笑了笑,“北魏那拓拔燾就是一介武夫,他雖看重臨川公,卻也只是看重罷了。”
謝二十九連連點頭,他又說了幾句,低頭看到謝琅手中那雕了大半的印章,他笑道:“這是送給姬小姑的?”
謝琅頭也不抬,他輕恩了一聲,“我有幾個莊子準備交給她打理,這是她號令諸人的信物。”
謝二十九望著自家兄長在午後陽光下,那華美得仿佛謫仙般的面容,心下想道:一個信物而已,值得著你親自一刀一筆的雕琢麽?轉眼他又想道:十八兄這是想那個姬小姑了。
也不知怎麽的,謝二十九不想說話了,他望著自家兄長掌心那黃潤晶瑩的玉石,頗有點羨慕地想道:這相思是什麽滋味,我竟是一直無緣得知……
就在這時,驢車外一陣“噠噠”蹄聲靠近,轉眼間,一個部曲的聲音在外傳來,“十八郎,二十九郎,家族中有信到了。”
謝琅頭也不抬,“說”
“是。”那部曲應了一聲,說道:“第一封信,是三夫人寫的,她說,她的親兄長,陳郡袁氏的五郎,這次從蜀地歸來,納了一房非常能乾的姬妾。那姬妾手下有幾個高人,其中一人還替袁五郎尋到了一個小鹽井。三夫人說,那鹽井雖然非常小,可這事說明那姬妾是個有本事的。三夫人還說,原來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人才,而以各位郎君的身份,便是這天下間最了不起的女子自動送上門為妾,那也是應該之事。”
聽到這裡,謝二十九不解的聲音傳出,“三嫂嫂這話是什麽意思?怎麽我都聽不懂了?”
轉眼,他看到一側的謝琅閉上了雙眼,謝二十九不安地喚道:“十八兄?”
謝琅沒有回答,他只是低著嗓音,輕輕的,也冷漠地吐道:“繼續!”
“是。”
那部曲繼續說道:“第二封信是袁三十郎的,他說,郎君一離建康便是一年有余,現在清遠寺那片池塘裡,郎君與他親手種下去的蓮子都開花了,還開了滿塘,袁三十郎說,不知郎君能親眼見到紅蓮爛漫否?”這信其實就是袁三十郎在問謝琅的歸期,他在問謝琅,今年能在荷花枯萎之前回到建康否?
友人溫馨的問侯,並沒有讓謝琅抬眼,他繼續閉著雙眼。輕而冷漠地說道:“繼續!”
“是。”
那部曲又道:“第三封信是姬小姑的。”
聽到“姬小姑”三個字,謝二十九看了一眼自家兄長。他總算看到,兄長的表情有了些許的放松。
這時,外面傳來那部曲的聲音,“姬小姑說,她已隨著隊伍來到了長江邊,望著長江浩蕩。想到赤壁能與郎君見面。她非常震怒。姬小姑說,這一次,她無論如何也要質問郎君擅自帶她離開建康。又擅算把她拋下的過錯!”停頓了一會,那部曲繼續說道:“這信早就發出了,它是先發回陳郡謝氏,再由家族轉寄而來。”
過了一會。謝琅低沉而略帶失望的聲音響起,“繼續。”
“是。”
外面。那部曲一邊打開信封,一邊笑道:“這封是謝廣發過來的。看來是準備向郎君報告他們的行蹤了。”
信紙翻動的聲音傳來,可外面那部曲的笑聲,卻有了突然的凝滯。
直過了一會。那部曲才低聲說道:“郎君,謝廣說,他們在過長江時。出事了。”
車中,是讓人窒息的寧靜。那部曲朝驢車裡看了幾眼,才繼續說道:“謝廣在信裡說……那黑蛟的首領當時戴著面具,他一出來,便點名指姓要求姬小姑過去……”
長長的五頁紙中,謝廣把當時發生的事,一字不漏地全部說了。信很長,可驢車外的部曲念著念著,便會啞一會,再然後,他咽了一下口水,才能繼續念下去。
斷斷續續地念完那封信後,那部曲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郎君,第五封信還是三夫人發來的,三夫人在信中也提到這件事,她說,她管著這一房,原本還想替郎君分憂,把那姬小姑抬進郎君府中,哪知出了這樣的事……三夫人還說,這件事她也非常惋惜,不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也就只能這樣了。幸好這世間什麽都缺,就是不缺美人,至於有本事能賺錢的美人,也是到處都有……”
那部曲還在勞勞叨叨地重複著三夫人的信時,突然,他聽到驢車中,傳來了謝二十九郎的一聲咳嗽。
那部曲一凜,不由迅速地止了聲,他放下余下的信件,低頭叉手而立。
不過讓那部曲沒有想到的是,明明二十九郎如此緊張,可當謝琅走出驢車時,他們看到的,依然是往日那個雲淡風輕,飄逸悠遠的郎君!
……
姬姒從清遠寺回來後,又在房間中呆坐了一會,這才去了書房。
書房中,果然堆了厚厚一疊書信和請貼。這些請貼中,有一些與她打過照面的士族小姑的,自然,那邀約的時間,都是一年前。
足足花了一個時辰看完這些後,姬姒發現,其中最有價值的,就是文都的請貼,這封請貼,雖然文都語義含糊,可姬姒卻分明從他的措詞造句中,感覺到了他邀她前去,只怕是宮裡的那位陛下終於要見見她了!
姬姒自是知道陛下為什麽要見她,去年她預測到了那場暴雪,而她這種預測之精準,放在哪個時代都是能引得帝王動心的。
再然後,姬姒發現,太后居然也想見她。不過與皇帝想見見男裝的她不同,太后要見的,是那個會繡回紋繡的姬小姑。
再然後,還有周玉的信,周玉一連寫了五封信給她,都是約她見一見,最近的時間,是半個月前的。
還有,張賀之也來信了,那個風流的張賀之,連信帶請貼足有八封,都是讓姬姒去參加什麽聚會的。
把這些看完後,姬姒暗暗想道:文都那裡,過兩天就去見一見。至於周玉和張賀之這樣的人,能斷就斷了,回信就萬萬不必了。
過了一會,姬姒站了起來,她對著秦小草說道:“把這些整理一下。”
“是。”
接著,姬姒又喚月紅,“準備熱湯,我要沐浴。”
“是。”
而在沐浴更衣過後,姬姒細細地打扮了一番,便坐上馬車,朝著四大書院前,那一條種滿了桔樹和苦楝樹的河堤駛去:昨天,她派人與美男子蕭奕相約了,而在剛才,蕭奕回了信,讓她到一個畫舫中與他見面。
姬姒的驢車來到河堤時。遠遠的,她便看到了那位於河堤畔荷花叢中一個畫舫。
而姬姒之所以一眼便認出那是蕭奕的畫舫,那是因為,站在畫舫外面的中年人,正是曾經與她打過交道,替蕭奕出面邀請過她的熟人!
當下,姬姒按了按紗帽。提步朝著畫舫走去。
看到姬姒過來。那中年人朝她低頭行了一禮,以著比上次完全不同的客氣語氣說道:“我家郎君正在裡面侯著,姬小姑。請!”
姬姒微微頜首,提步入了畫舫。
畫舫中,清香幽幽,一襲玄衣的美男子。正靠著窗翻看著一個棋譜,姬姒進來時。正好一陣南風吹來,那風拂起美男子的廣袖,拂起他那披散在肩上的墨發,倒令得眼前這個人。比上一次相見時,多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之氣。
這美男子,自是蕭奕了。
姬姒走了過去。她摘下紗帽,朝他福了福。
她還沒有開口。蕭奕已抬起頭來,陽光下,這個美男子一雙眸子明亮極了,他看了姬姒一會,客氣地說道:“姬小姑,請。”
姬姒在他對面坐下。
只是坐下後,姬姒低聲說道:“郎君,沒有帶婢女來麽?”這般孤男寡女共處一畫舫,實在是不太好,雖然她現在的名聲已經沒法再糟蹋了,可姬姒還是不自在。
蕭弈一直在看她,聽到姬姒的問話,他沒有回話,而是輕聲說道:“我只是想與姬小姑說會安靜話而已。”他看著姬姒,蹙眉道:“一年不見,小姑除了長高些外,面目好似與往昔沒有差別?”要知道女大十八變,她正值發育最旺盛的時候,這面目風姿沒有一丁點變化,本身便是一件讓人不解的事。
姬姒卻無心與他說這些,當下,她決定開門見山地說話,“不知郎君聽到那事沒有?我那個弟弟姬道,他現在被你們蘭陵蕭氏認回去了,對了,他現在改名了,名叫蕭道成。”
說到這裡,姬姒抬起明亮的眼,她認真地看著蕭奕,說道:“阿道這個人,自小便性子倔,是那種撞了南牆也絕不回頭之人,他又是那般庶長子的敏感身份,生母更是早已過逝,我實在擔心他在蘭陵蕭氏的日子。”
一口氣說到這裡,姬姒朝左右看了一眼,見四下很安靜,無人靠近這裡,便微微傾身,只見她靠近蕭奕,在這個美男子瑩潤溫柔的目光中,姬姒低低地說道:“如果郎君願意出面照顧我那弟弟一二,我這裡卻有一個消息,或許能幫得郎君大忙!”
這時的姬姒,並沒有注意到,外面經過的一個畫舫裡,有一個少女見到這一幕後臉色大變。
姬姒盯著明顯不信,臉上笑容溫柔,卻有幾分玩味和輕視之意的蕭奕,徐徐地說道:“有一件事,可能消息被人暗中壓下去了,不曾傳到建康來。”她看著蕭奕,壓低著聲音,極輕極輕地說道:“去年,太子殿下曾經在大將軍劉義康的府第中,親自搜出了一件龍袍!”
姬姒這話一出,蕭奕明顯驚住了,不過他也只是驚住。
就在蕭奕一驚,準備問她怎麽會知道這事時,姬姒繼續自言自語般說道:“不過,接下來不久後,太子便發現那件龍袍是假的,上面的龍紋繡功非常拙劣,明顯有栽髒陷害的痕跡。”略頓了頓,姬姒看著一副在聽新聞似的,臉上全是驚奇卻無懼意的蕭奕,丟下一個讓蕭奕心驚肉亂的大消息,“那時,我也聽人說了,那人說豫章侯劉潛原是大將軍劉義康的人!”
豫章侯劉潛,正是與蕭奕來往密切的摯友!
他的一個摯友,是一個府中被搜出過龍袍的宗室的手下,這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他一不小心,便會陷入皇室內鬥的旋渦!這意味著,皇帝可能盯上他了!
蕭奕本是聰明至極的人,姬姒只是稍稍提醒一句,他便想到了種種可怕的後果,不知不覺中,他背心已冷汗涔涔!
轉眼間,蕭奕站了起來,他起步離榻,二話不說便朝著姬姒深深一拜,“小姑相救之恩,蕭奕沒齒難忘!”
姬姒受了他這一禮,等到蕭奕在艙中踱來踱去時,姬姒說道:“還請蕭郎顧及阿姒一介弱女子,不要把這消息是從我口中而出的事泄露出去!”
蕭奕連忙向她再次行了一禮, 誠摯地說道:“不敢!蘭陵蕭奕萬萬不敢做這等忘恩負義的事!”
得了他這句話後,姬姒放松下來,她也不管蕭奕如何利用這個消息,或者說,他如何對付劉潛和劉義康,她只是說道:“那我弟弟蕭道成,以後要勞煩郎君掛心了。”
蕭奕正色回道:“小姑盡管放心!”
這時,姬姒站了起來,她拿起一側的紗帽,輕聲說道:“話都說完了,我也該走了。”
“我送小姑一程。”蕭奕剛剛說到這裡,突然的,畫舫外一陣喧囂聲傳來,轉眼間,艙門被人強行撞開,十幾小姑和她們的遊伴,嘩啦一聲湧了進來。而衝在最前面的幾個小姑中,那個姿容最是出眾的小姑,卻是姬心前不久還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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