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玄過來時,所有人都回頭望去,只是與前幾日不同的是,這裡的佛教信徒偏多,每一個人看到他,便想到清河崔氏刀上那些血淋淋的沙門人頭,一個個的眼神中也有了一點不善。
崔玄自是毫無所感,他這人本性張揚,很少把人放在眼裡,更屬於那種天下人褒我貶我全不在意的人。
崔玄在眾部曲的簇擁下越走越近。
隨著崔玄走來,四下眾人紛紛退去,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轉眼間,崔玄便走到了廣場上,這時的姬越夾在人群中,顯得極不起眼,他和眾人一樣,雙眼明亮地看著崔玄過來。
可沒有想到,就在崔玄與姬越擦肩而過後,這個走出了兩步的貴公子,突然腳步一頓。
眾目睽睽之下,崔玄回過頭來。
然後,他信步朝著姬越走來。
看到這廝一步步走近,姬越紗帽下的雙眼瞪得老大,同時,他也不動聲色的向後退去。
姬越想,以崔玄的聰明,定然能從自己的動作中明白,自己是不想被人注目的,畢竟,要換了善解人意的謝琅,此刻定然會停下腳步。
哪知,他是在向後退去,崔玄卻是腳步不停,轉眼間,他便風度翩翩地站在了姬越面前。
與姬越面對面站定後,崔玄衝他伸出自己的手,笑吟吟地說道:“姬師,今日佛道盛會,你身為我道門中人,豈能躲在這人群中偷了懶去?”
崔玄這話一出,四下的圍觀者這才知道,原來站在人群中這個很不起眼的人,竟然就是姬越!
於是。四下嘩聲大作。
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自己,騎虎難下的姬越僵硬了一會,他慢慢摘下紗帽,對著雙眸熠熠笑容狡詐的崔玄,姬越隻得低頭一禮,微微笑道:“好不容易偷了半日閑,卻又給崔郎逮著了。這可真是讓人無可奈何。”
姬越這話頗為灑脫。引得眾人善意的輕笑起來。
就這樣,姬越被崔玄逼得只能朝著與眾和尚相對的方向走去。
而姬越這一走,四下投向崔玄的。帶著怨氣的目光,便也分了一份在他身上。
此刻的廣場上,諸位高僧盤膝坐在左側,右側自是歸道門中人安坐。寇謙之還沒有來。坐在右側的,是一些道家流派的宗師及其子弟。不過,最中間的那些位置被他們空了出來,顯然是留給寇謙之和崔玄的。
姬越一路過來,一路向這些熟人頜首致意。然後,他提步朝著右側一個角落上走去。
……他可不是真正的道門中人,於道家經典。也只是略懂一二,真要較起真來。他怕是誰也辯不過,再說這場風波本來就與他無關,所以,便是要坐,也得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無意於佛道之爭。
哪知,前腳姬越剛剛挑好位置坐下,後腳,原本應該坐在正中間的崔玄,也施施然在他旁邊落坐了。
想崔玄這人容止何等出色,他坐在自己旁邊,自己還清淨得了嗎?
當下,姬越一陣氣惱。
磨了一會牙,姬越冷冷說道:“崔家郎君,該說的我昨晚已經說了。”轉眼,姬越又道:“崔郎容光太盛,坐在哪裡都煌煌赫赫萬眾矚目,這可真讓姬某好生苦惱!”
他簡直就是在直接說,你還是坐遠一些,別坐在我這裡招蜂引蝶害得我無法清淨。
姬越的話一落地,崔玄便是低笑出聲。
他笑了一會後,慢慢說道:“姬郎想不想知道昨晚我與謝十八郎說了什麽話?”
這一次,姬越回答得相當乾脆,“一點也不想。”
聽到他的回答,崔玄再一次失笑出聲,身著胡褲長靴的他,懶洋洋地蹺起大長腿,然後聲音磁沉地說道:“其實謝十八昨日並不曾向我提出過什麽要求。”
他微微側身,單手支頜傾向姬越,做出這個極是瀟灑的動作,顯得越發俊美的崔玄,於四下小姑陡然加大的尖叫聲中,衝著姬越低沉笑道:“他呀,他與我交談之際,隨意地說了一二句“貪愛”之恨,便標了一副金礦地圖給我……雖是不著一言,可我與他言語相投,已有知己之感,有所謂朋友之妻不可戲,於是我昨日與他道別時,便下定了決心放過姬郎你。”
轉眼,崔玄聲音一低,他湊近姬越,用一種極輕極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道:“可我,現下悔了……”
姬越滯了滯,他面無表情的抿緊唇,一時竟是不知道如何回話才是。
就在這時,四下嘩聲大作,卻是寇謙之出現了!
寇謙之這一來,坐在姬越對面的那些高僧們,一個個已無法保持淡定,看到他們握的握拳冷的冷臉,姬越暗暗想道:這寇謙之倒是讓這些和尚們好生痛恨!
喧嘩聲還在響著,崔玄已經坐直了身子,就在寇謙之落坐後,姬越看到了那些浩浩蕩蕩的世家子女也跟著過來了。而這些足有上百,隸屬於各大士族的小姑小郎,自是以琅琊王氏和陳郡袁氏的三個小姑為首。他們一過來,便落坐在高僧們的身後,與姬越這邊呈對峙之狀!
這些信佛者一坐好,轉眼人群中又走出了幾十個廣袖飄飄的官吏,這些官吏則是直接在姬越和崔玄後面坐下。
廣場的位置有限,能夠落坐的都是個中佼佼者,如琅琊王氏那兩個小姑,她們便只能坐上兩席,那些平素與她們形影不離婢仆部曲,只能在不遠處盯著。
而姬越身後的這些個官吏,都是在揚州本地頗有名聲,影響力頗大的,他們有的做儒生打扮,有的還身著官服。
一刻鍾後,眾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在四下漸漸安靜下來時。突然的,人群中又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謝琅和虛明宗師,赫然出現在眾人面前!
再次看到謝十八出現,四下圍觀的人明顯激動起來,無數的小姑們開始尖叫,外圍處的眾人開始朝著這邊擠來。便是琅琊王氏的那些小姑,這時也一個個暈紅著臉。她們不時朝著崔玄看上一眼。又轉頭朝著謝琅看一眼,然後再轉頭看向崔玄和姬越兩人……
昨天傍晚,無數個小姑為不能一睹兩大美男並肩而立的風采傷心低泣。卻沒有想到今天,這一南一北兩個貴公子,便又同時出現,這簡直是圓了她們的夢!
小姑們的尖叫聲太響。一個個也表現得太激動太狂熱,不知不覺中。好一些禪師和道門宗師都蹙起了眉頭,心中不快起來。
在眾人的忍耐中,小姑們的尖叫一波高過一波,漸漸的。無數個郎君被擠了下去,緊要位置都變成了小姑們的地盤。
謝琅一入場,便看到了坐在人群中的姬越。以及姬越身邊的崔玄。
只是一眼,謝琅便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他唇角含著笑,徑自側過頭與虛明宗師說著話。兩個名流一邊說話,一邊向著這邊走來,不一會,謝琅便和虛明宗師在離寇謙之不遠處的地方落了座。
至此,眾人已經到齊。
就在揚州郡守站了起來,準備宣布開始時,突然的,幾個畫師出現擠過人群,大賴賴地出現在和尚們的身後,然後,他們大大方方的展開畫布,看了一眼謝琅,又看了一眼崔玄後,便開始做起畫來。
就在不遠處,一陣飄嫋悠揚的樂音傳來,於婉轉嗚咽間,道盡春去春回……卻是樂師們也來了。
再然後,也不知是哪些士族的部曲們出場了,他們開始在外圍驅趕那些衣冠不整者,無才無識者,家世不顯者。只是一個轉眼,偌大的廣場上,已只剩下千來人圍觀,其余的地方,則由眾美婢鋪上厚厚的雪緞,擺上美酒佳肴,熏起香爐,立上各種華貴精致的屏風和珍玩。
這麽一轉眼間,這廣場便變成了極端風雅奢華之所。
崔玄一直在笑吟吟地看著。
他的身前,神仙一樣俊美的寇謙之看到這一幕,則顯得有點呆,他的嘴角一不小心還抽了一下。
姬越聽到一個北魏來人忍不住說道:“如在北魏,此刻只有無數莽漢,便有助興,也是來自莽漢間的廝打,便有美人,也是來自鮮卑貴女之間的賽馬。”
轉眼那人又說道:“早就聽人說過,這南北風俗迥異,今日真知此言不虛!”
這時,坐在姬越不遠處的一個南方儒生回答道:“若只是眾位高僧與道門宗師的爭鬥,定會不至於此。現在是小姑們為北地崔郎和江南謝郎在準備,她們定然是以為,只有最好最美的東西,才配得上兩位郎君的天人之姿。”
轉眼那儒生又道:“最是人間傷心事,便是潘郎白發生……聽說去年還是前年?謝十八郎重傷吐血的消息傳出後,有許多小姑當時就都痛哭流涕,也有一些多情的才子也為之作了賦。”
那儒生這話一出,眾人齊刷刷轉頭看向了謝琅。
對上眾人,特別是北魏諸人的目光,謝琅苦笑了一下,他溫聲說道:“此事我並不知情。”
等小姑們把整個廣場變成奢華風雅之所後,揚州郡守終於站了起來,宣布佛道之爭開始。
幾乎是揚州郡守一落坐,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和尚便站了起來,他雙手合什道了一聲佛號後,轉向寇謙之,徐徐說道:“寇施主,老衲了空。今日得見施主,了空隻想問施主一句話,諸般爭持,無不可一言以明,施主一朝得勝,便對我沙門中人趕盡殺絕,施主是世外之人,卻雙手沾盡鮮血,這等行為,怕是有傷天和吧?”
了空禪師是說,佛道之爭,明明可以通過辯論或交流來解決,寇謙之借用當權者的勢力,對佛門中人行趕盡殺絕之事,這樣很不好。
南朝士族,最是喜好安逸厭憎戰爭流血,因此了空禪師話一落地,琅琊王氏的那些小姑小郎們紛紛點頭應合,便是那些郎君們,這時也都暗中點頭。
這裡是揚州,這裡出現的九成九都是南朝人,也就是說,了空禪師只是一句話,在場的數千人中,附合他的人便有十之*,一時之間,寇謙之竟是被孤立了起來。
面對眾人急迫盯來的目光,寇謙之開口了,他冷冷說道:“佛家乃夷狄之教,自古以來,夷狄之人都愚昧不堪,他們的教派,又怎麽值得我華夏子孫來信仰?”他目光如電地掃視過眾禪師身後的世家子弟們,又道:“我誅眾僧,乃是誅夷狄之人,乃是誅信奉夷狄不要祖宗之人,何錯之有?”
一句話說出,令得四下一怔後,寇謙之又道:“再則,佛教從西方出,西為金,屬陰,而老子則序中以東為木,屬陽,自古以來陽尊而陰卑,以尊位者殺卑賤人,此乃天道!三則,佛家每流入華夏,便致國家衰亂百姓窮苦,我滅佛便是滅妖鬼,因何滅殺不得?”
寇謙之這三條理由,一時之間還真把眾人鎮住了。
從東漢時,佛教正式傳入中土以來,還確實是每逢民不聊生便是佛門大興時,所以寇謙之最後一句話一出,眾人明知道這話不那麽妥當,還是齊刷刷一凜!
就在這時,寇謙之站了起來,他居高臨下地盯視著眾僧,冷冷又道:“爾等自夷狄來,最好還是歸夷狄去!我華夏之大地,容不下爾等妖鬼之流!”聲音一落,這人竟是衣袖一甩揚長而去!
他竟是就這麽揚長而去!
這場聚集了那麽多高僧,震動了整個江南的大事,身為其中主要人物的寇謙之,竟是不等眾人反應過來,話一說完便揚長而去!
四下眾人先是被寇謙之的反佛理論所震住,等他們反應過來時,寇謙之卻就這麽離去了,一時之間,眾高僧像是堵了一口氣在胸口一樣,半天都悶痛得很!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人群中傳來,“寇謙之走了,這南朝國師還在呢!”
幾乎是那個聲音一出,眾人竟是齊刷刷一轉,朝著姬越盯了來!
眾僧一直以來堆積的恨意,被寇謙之擺了一道的怒火,這時刻都集中到了一點,所以他們看向姬越時,那眼神頗有些寒意!
就在這時, 姬越懶洋洋地向後一仰。
他就這麽做了一個動作,四周的人便自然而然地感覺到從他身上散發的無盡寒氣,坐在姬越身側的崔玄是首當其衝,這個自始至終都在笑吟吟看著的北地崔郎,不由自主地轉過頭來朝著姬越看去。
他打量著望著姬越,心中想道:真無法想象,這麽一個氣勢迫人,冰寒沁骨的傲岸男子,其實質裡竟是一個嬌柔多情的小姑,這樣的反差也太大了吧?這樣的女子,真是讓人無法想象。
姬越哪裡知道崔玄在盯著自己,他便這麽後仰著,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凜冽而淡漠地掃過眾人,然後,姬越冷冷地說道:“冤有頭債有主,爾等之事與姬越何乾?”轉眼他又建議起來,“諸位禪師要與北朝國師爭個高低,最好做到心有盤算,對方會說什麽話,你們要如何回答,都要先在心中過一遍才是。”
¥¥
注:這一章中寇謙之提出的幾點滅佛的理由,是從百度上搜到的,應是當時確切發生的真實事例,它與作者本人的觀點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