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謝琅的腳步聲遠去,姬姒才慢慢轉頭,慢慢地透過被晨風吹開的車簾,看著謝琅那玉樹臨風般遠去的身影。
看著看著,突然的,姬姒把臉埋在掌心,低著頭縮成了一團……
彼時還是清晨,東邊的晨光剛剛出現,在姬姒的沉默中,外面是越來越熱鬧,等過了小半個時辰,所有的隊伍完全會合在一起時,更是熱鬧到了極點。
不知不覺中,姬姒的驢車已經駛到了隊伍前列,這時刻,仿佛所有人都知道陳郡謝十八在此了,一時之間,後面還有隊伍在加入,而洛華濃和韓氏兄弟等人,簡直是受寵若驚地跟在謝氏部曲後面。
馬上,到了用早餐的時辰了。
這時隊伍剛好進入一處河灘旁,這河很長水勢很急,河道兩側有著大片大片的沙灘,而沙灘上,正是白鷺翩然的時刻。
姬姒戴著紗帽走下驢車時,沙灘上到處都是燒著熱水烹煮著乾糧的人群。而身後的官道上,不時有衝到樹林中抱著大把大把柴火過來的仆人部曲。
看到洛華濃轉過頭,不時朝著一個身段修長,著了一襲最普通的深衣面目不顯的女子望去,一側,新加入的一個郎君碰了碰韓氏兄弟,低聲說道:“那個女子是什麽人啊?以洛兄的身份,竟然還犯了相思之疾不成?”
好奇的不止是他,左右幾個新加入的郎君們這時都很好奇。要知道,揚州洛氏在揚州一地乃是大名鼎鼎的郡望世族,這樣家族出來的嫡子,居然對著一個面目不顯的女子這般想看又不敢看的,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聽到他的問話。韓氏兄弟轉頭看去,見到是姬姒,那韓秀先開了口,“這位夫人,應該是謝十八郎的房中人。”
見到眾人都瞪大眼看向自己,又齊齊轉頭看向洛華濃,一個個表情古怪。韓秀低聲又道:“其實洛兄那樣很正常……他只是。怎麽說呢,只是那一會,與這位夫人打的第一個照面。太讓人驚豔了一些吧。”見到眾人不解地看向自己,他支支吾吾又道:“總之,那時這位夫人的樣子,非男非女。既說不出的美麗和神秘,又帶了幾分凌厲和出塵。確實是在別的女子身上見不到的。洛兄一時忘不了,這真不算什麽。”
……這時的姬姒,並不知道眾人在議論她,她只是從驢車上下來後。略略緩慢地走了一程後,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麽似的,便步履雍容地朝著謝氏部曲的方向走去。
不一會。姬姒便來到了謝廣身側,她也沒有看向坐在不遠處的謝琅。而是微微欠身,便姿態極美的在謝廣旁邊坐下。
在姬姒接過一個部曲遞來的早餐,隨意用了幾口又放下後,同樣用完了早餐的謝廣突然開了口,他低聲說道:“姬小姑,我從來沒有見到我家郎君那麽難受過!”
姬姒垂眸。
見她不理不睬,謝廣瞟了她一眼後,輕歎一聲,喃喃又道:“郎君早在上次準備離開時便說過,他說,姬小姑你既不願意為人外室,也不願意屈居任何主母之下,你們之間,遲早會有一別,所以他想試著放手……只是沒有想到的是,郎君明明都放手了,可半年後一見到小姑你,還是又陷了進去。”
略頓了頓,謝廣低聲說道:“哎,郎君那麽一個來去自由的人,現在都被羈絆成這個樣子了,哎。”
謝廣還在那裡說著,姬姒卻已站了起來,她也不說二話,便那麽轉過身,步履閑適地回到了驢車上。
望著姬姒遠去的背影,謝廣又想歎息了。
……
剛剛用過早餐,隊伍中便傳來一陣小小的喧嘩聲,姬姒轉頭一看,看到的,卻是那個曾經打過她的主意的美貌少年,被揚州洛氏趕出隊伍的身影。
不過,雖是說被趕了隊伍,可那個美貌少年畢竟是宗室子,他自己的部曲就有幾百。
望著那罵罵咧咧帶著部曲遠去的美貌少年,姬姒還仿佛看到了他那投向自己和謝琅以及洛華濃時,那滿心滿眼的恨毒眼神。
隊伍繼續啟程。
隊伍走到中午時,一個高大的城池出現在視野中。眼前這個城池,是揚州的一個一個叫沐縣的大縣。沐縣其實並不是眾人前往揚州時的必經之地,之所以轉道來此,是因為這裡有一個十裡鋪的地名,而謝琅前來,便是往十裡鋪拜祭一個叫陽小紅的早逝小姑。
天下揚名的名士,因傾情名士而早夭的美人,更且,在這個普遍不把庶民的性命當一回事,普通不知道尊重他人的時代,專程前來拜祭一個貧賤女子的行為,這些簡直都是日後會記入縣志的風流佳話。
於是,在進入沐縣時,整個沐縣百姓幾乎傾縣而出,無數無數的行人堵在路上,無數無數的小兒女手牽著手擋在街道上。小兒女們尖叫著“謝十八郎”的名字,灰塵仆仆,滿臉滄桑的老人們,則在看到謝氏眾人那宛如神仙般的風姿時,一個個跪伏在地,他們雙手向前平放在地面上,他們的臉頰,則是微微向旁側放,這樣的姿勢,在魏晉時常有,這是庶民在見到他們發自內心崇仰的貴人時的一種姿態,以表示不能讓自己濁臭的呼吸,吹壞了貴人路過時揚起的塵土。
而這種尊禮,近些年來已經很少見到了,看到這一幕,便是韓氏兄弟等人,也跟著那些激動的少年少女,大叫起了“謝十八郎”的名字。
在遠遠看到十裡鋪上那光禿的墳頭時,謝琅早早就下了驢車,看到他這樣行事,墳頭旁侯著的幾個百姓更感動了,他們把臉埋在泥土上,因為感動而嗚咽。
就在謝琅緩步朝前走去時,謝廣擠開人群,不著痕跡地來到了他身後。湊近謝琅。謝廣壓低聲音急急地說道:“郎君,姬小姑不見了!”
謝琅緩緩回過頭看向謝廣。
對上他的目光,謝廣背心汗水涔涔,他啞聲說道:“本來一直在的,只是入了沐縣後,因人太多太擁擠,大夥便沒有注意姬小姑那輛車。直到剛才。那個揚州洛氏的洛華濃無意中發現那車裡面居然是空的。”說到這裡。謝廣的聲音都打起顫了,“郎君,要不要下令。讓大夥去尋回姬小姑?”
謝琅步履不停,他似是在沉思,就在謝廣一顆心七上八下時,謝琅輕柔的聲音傳了來。“放心,她走不遠的。”對上謝廣不解的目光。謝琅笑了笑,“她不是個不知道分寸的人,更何況,她也應允過我。不管她對我有多生氣,也不會離開我的視線太遠。”過了一會,謝琅又道:“她會回來的。”
這時。謝琅已經到地兒了,他從一側的清水中淨過手。然後接過遞來的三根香,緩步走到了陽小紅的墳前。
墳很簡單,小小的一個土饅頭,上面雜草不生的,望著那石碑上字跡拙劣的陽小紅之墓的字樣,謝琅直是怔了怔。
這時,四周很安靜,所有人都沒有吭聲,寂靜的樹林中,只有風吹樹葉時的嗚咽聲傳來。
在眾人的目光中,謝琅直是怔了許久才垂著眸,他彎下腰,輕輕把那三根香插在墳前的土壤上,然後,謝琅對著陽小紅的墓牌低語道:“人世多艱,卿若要投胎,不妨再遲個三五百年,或許到了那時,便是太平盛世了。”轉眼,他又溫柔地說道:“若有來生,你且尋得一個普通的,也能喜歡你的郎君去喜歡。這樣就可免去求而不得之苦,免去相思成疾之勞,免去夜半林中水頭嗚咽,卻無人聆聽之傷。”
說到這裡,謝琅又是怔了一會,然後,他垂下眸,慢慢向後退去。在退到謝廣等人身側時,謝琅向陽小紅的家人說道:“我且為陽小姑重寫一個墓碑吧。”
謝琅這話一出,陽小紅的家人簡直是喜出望外,便是陽氏族長,十裡鋪的族老鄉親,這時都是激動至極。陳郡謝十八郎親自為癡心於他的苦命女書寫碑文,那是可以把十裡鋪變成名勝景觀的勝事啊!
謝琅接過毛筆,當著眾人書寫了一篇碑文,並寫了幾句短短的祭文後,這場祭拜也到了尾聲。
就在這時,突然的,人群後面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那喧嘩聲是如此響亮,而且,那堵得滿滿的鄉間泥路還自發地分出一條道來。
看著這一幕,謝琅抬起了頭。
這時刻,喧嘩聲越發大作,混在其中的,更有一陣陣小姑們的強行壓抑了的尖叫歡呼!
然後,謝琅和洛華濃等人齊刷刷看到,百姓們自發讓開的道路中間,出現了幾輛華麗的驢車,而此刻從驢車上下來的,被十幾個人眾星捧月一樣圍擁而來的,是一個俊美皎麗到了極點的玄衣郎君!
圍擁著玄衣郎君的,則是沐縣的縣令以及一些長者。
看到這些父母官,和這個明顯是更高級的長官的玄衣郎君過來,百姓們越發向後退去。
轉眼間,那玄衣郎君便率著眾人來到了洛華濃等世家子弟,以及謝琅等人的面前。
望著這玄衣郎君,韓秀最先驚醒過來,他高聲叫道:“這位郎君莫非是中書侍郎姬越大師?”
韓秀的聲音一落,還不等玄衣郎君開口,眾人馬上驚喜地叫了起來,“他就是那個國師大人?”“我就說呢,這哪裡來的一個郎君,竟如此風姿過人,原來是建康六大美男之一的姬越姬大郎。”“真沒有想到,咱們揚州來了一個謝琅,現在又來了一個姬越!”
於群情激沸中,沐縣縣令呵呵直笑,一邊笑,他一邊悄悄拭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而這個時候,姬越已扔下沐縣縣令一行,於眾目睽睽之中,他含著笑,風度翩翩的向謝琅走來。
在知道來人的身份後,饒是洛華濃這些世家子並不覺得朝延的中書侍郎有什麽了不起的,可眼前這人的容光,這人料事如神的國師身份,還是讓他們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敬畏,於是,在姬越過來時,他們自發地退後幾步,讓出一條道來。
轉眼間,姬越便來到了謝琅面前。
只見他那黑白分明到了極致,極清極冷的眸光在定定地朝著謝琅打量一會後,突然的,姬越走上一步,與謝琅來了個面對面。
然後,只見那姬越朝著謝琅叉了叉手,極是優雅瀟灑地說道:“姬某無意中聽到謝家郎君來了十裡鋪,便緊趕急趕前來一會了。”
說到這裡,他雙手一攤,衝著那沐縣縣令一瞟,似笑非笑地說道:“姬某來得匆忙,要不是縣令大人目光如炷,幾乎都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了。”在沐縣縣令連連拭著冷汗中,姬越又轉過頭來,只見他對著謝琅挺悠然挺隨意地說道:“姬某
來得匆忙了, 身邊幾無長隨,不知謝家郎君可否願意借幾個部曲給姬某一用?”
這姬越從一出現,便風采過人氣勢張揚,竟是在一時之間令得所有人都忘記了言語。直到他這句話一說出,四下才有喧嘩聲傳來。謝琅略略頜首,他打斷那些不明白姬越既然外出,為何身邊竟無部曲下人的言語,朝著姬越眸光複雜地說道:“此是小事,謝某也要前往揚州,正可與大郎同行。”
說到這裡,謝琅微微上前,他低下頭朝著姬越目光沉沉地盯視了一會後,突然微笑道:“難得在揚州見到故人,姬大郎,可願與謝十八上車一述?”這時,謝琅傾身向前,幾與姬大郎呼吸相聞。
然後,謝琅手一伸,他在握上姬越的手腕後,又是極有風度的一笑,緊接著,只聽謝琅壓低聲音,極輕極冷地諷刺道:“真有意思!真有手段!真有個性啊!不過一個轉眼的功夫,我的女人便在大庭廣眾之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名滿天下的姬大郎來了!”
眾世家子雖然極想與謝琅親近,可沒有經得謝琅的允許,彼此之間其實還是隔了七八步距離的。因此,雖然他們很是好奇,很是想知道這兩個大美男在說些什麽,卻什麽都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