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泊汋城而言,眼下這場戰事持續的時間太久了些,久到連鎮守泊汋城的安北營將士之前都未曾預料。泊汋城中有六個指揮、共計三千余人的安北營將士,對這支不久前還是新軍的士卒來說,要打硬仗實在是各方都不看好的事,尤其是面對早有蓄謀、來勢洶洶的十倍之敵,便是連安北營士卒自身都不那麽有信心。然而時至今日,半旬過去,若有人再問泊汋城能堅守多久,這殘破城城池中每一名安北營將士,都會毅然決然的拍胸脯,語氣堅定但卻平靜的說一句,人在城在。
在有彭祖山、皇甫麟相繼率軍來援的情況下,要守住泊汋城似乎已然不是一件不能辦到的事,前日裡有賴彭祖山拚死力站、皇甫麟參戰及時,攻城的契丹軍不得不後退十裡以避鋒芒,這就讓安北營得以趁機運送兵員、輜重補給進城,充實泊欯豬@豬@島@小說 ww.zzhdo.om醭塹某欠懶α俊?br />
彭祖山傷重昏迷後,泊汋城戰事便由皇甫麟接替指揮,這位曾想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讓前梁免受滅國之禍的傑出將領,此時要來挽救泊汋城的戰局。只不過他從營州帶來的援軍並不多,眼下手中的力量基本還是安北營,這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所以當契丹軍卷土重來,繼續擺開架勢攻城之際,形勢幾乎又回到原點。
這一日天色放晴,暖烘烘的太陽掛在天空大半日。黃昏時,天際有一線如燒紅雲。
大軍圍攻下的泊汋城,猶如矗立潮水中的礁石。
城外,在彭祖山之前站立過的位置上佇立,指揮戰事的皇甫麟,瞥見一線紅雲下的泊汋城,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他看到城頭有安北營將士抱著契丹蠻子從城頭摔下,心頭又浮現起當日送援軍入城時的情景。
那一日是同樣的黃昏,只不過沒有斜陽,天空陰沉沉的。長龍一般的援軍隊伍,護送輜重開進泊汋城,皇甫麟與安北營左廂軍都指揮使何君來,在軍列旁有過一場話別。
“泊汋城的戰事起得急,對軍帥整個布局的影響都很大。盧龍的各項後勤補給,包括兵員,不能運抵前線,我幽州軍便不能更換甲胄兵械、補充力量,這對大軍貽害甚大,越往後越如此。泊汋城與渤海西京之間,恆州也起了戰事,因是我等不僅要迅速取得泊汋城之勝,還要盡快支援恆州,如此才能重新打通這條補給線。然而以眼下軍力,泊汋城之戰,別說取勝,便是連堅守都費勁。”皇甫麟的目光落在眼前這片方經大戰的郊野上,臉上的神情如同隱藏在夜雲後的銀河,看不清深淺。
何君來比皇甫麟還要年輕,不到而立之年的年紀,卻已一身精悍之氣,胡茬雜草一般立在臉上,他看著皇甫麟,言簡意賅道:“既然軍帥將遼東交給皇甫將軍與彭將軍,便說明兩位足能應對遼東一切變故,眼下彭將軍傷重,既然由皇甫將軍統領戰局,那皇甫將軍只需告訴末將,這一仗末將需要如何打即可。”
“十五日。”皇甫麟道,“本將需要你堅守泊汋城至少十五日不失。”
“末將領命!”何君來抱拳,在策馬離去之前,問道:“皇甫將軍還有什麽吩咐?”
皇甫麟頓了頓,最終什麽也沒做,只是頷首斂眉,略顯沉重道:“將軍保重!”
身著明光鎧的何君來再次一抱拳,打馬轉身,帶著兩名親衛,從軍列旁疾馳而去,奔向泊汋城。
眼見何君來離去,皇甫麟身旁一名心腹親衛頗為氣惱道:“這何君來架子也太大了些,對將軍實在無禮!”
“無禮?”皇甫麟哂然,“那是你不了解這個人。”
“此人有什麽特別之處?”親衛不解而又好奇。
皇甫麟吐了口氣,嘴角微動,流露出一絲笑意,“倒也沒什麽太大的特別,就是仗打得好些,軍功多些,四年即從一名普通士卒,升為統領十個指揮的都指揮使罷了。”
親衛張了張嘴,怔了半響,才驚歎道:“這也升得太快了些吧?!”
皇甫麟沒有說話,只是眺望泊汋城。在他心裡,他相信何君來能夠在最艱難的戰鬥中,守住這座泊汋城。如何君來這樣的將領,雖然特異,但在李從璟麾下並非隻此一個。四年前,百戰軍起於淇門,不過區區三千人。到而今,隨著渤海戰事愈演愈烈,算上剛出幽州不久的新軍,幽州軍已經擴軍到了五萬,並且還有繼續擴軍的可能。與擴軍相對等的,是李從璟這些年來的輝煌戰績,在這種情況下,幽州軍中的許多將領,都得了莫大的人生際遇。
這些話皇甫麟沒有明言,他若有所感道:“沙場征戰,從來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但在軍帥這裡,這個比例大大減小了。”
說出這句話的皇甫麟,其實並不知道何君來的底細,否則他就不會有這最後一句話。
同光元年,李從璟克懷孟時,戴思遠以前梁西北面招討使的身份,率軍前來討伐。為擊戴思遠,李從璟時用莫離之策,以“鬼斧十手”之計應之,其第一手便是令孟平突襲河上,在戴思遠渡黃河時,予其當頭棒喝。在那場戰役中,有一個名叫何小福的都頭,立功殊大,最終卻為燒毀梁軍連舫、救援孟平,而葬身火海。
何小福的臨死遺言,是“不墜軍帥威風”。
而何君來,便是何小福的親兄弟。為彰何小福之功,戰後,李從璟讓何君來接了何小福的位置,出任都頭,並賜名原名何小谷的他為何君來。
君來,寓意不言自明。
而何君來往後的表現,也的確沒有辜負李從璟賜給他的這個名。
滅梁之戰,何君來因功遷為指揮使,李從璟北上幽州之後,累積軍功升為都虞候,成為孟平左膀右臂。安北營建立時,何君來成為調任安北營的百戰軍將領之一,並且連升兩級,出任安北營左廂軍都指揮使。
紅雲如梭終漸消散,日暮低垂。
皇甫麟收回思緒,他看到攻城的契丹軍再次回潮退卻。
這是何君來鎮守泊汋城的第十五日了。眼見泊汋城安然無恙,皇甫麟不由得露出一個由衷笑意。因為在他的謀劃中,只要泊汋城能堅守十五日不失,那麽今夜,就將是勝負見分曉的時候。
心情愉悅的皇甫麟收回視線,對身旁的心腹親衛道:“何君來守城第十日的時候,就下達軍令,但凡契丹蠻子攻城城頭,一炷香的時間內不能將其趕下,負責那塊區域的指揮使就得摘掉帽子,由他自己頂上去替其帶兵作戰;而他對自己更狠,言道只要契丹蠻子攻上城頭半個時辰,他便自摘軍冠。他若戰死死,則副將替,副將死,則都虞候替,都虞候死,則指揮使替!如今,賴其力戰,泊汋城終於力保不失,此戰可見勝負了。”
心腹親衛望著血火中的泊汋城,沉重歎息道:“每日軍報,泊汋城的傷亡數字都觸目驚心,何將軍帶進去的兩千人,加上原本泊汋城的三千人,共五千將士,算下來現在竟然只剩下不到一半。安北營,剛脫離新軍身份的一支軍隊,能打這這個樣子,不能不讓人敬佩!”
念及於此,皇甫麟心情也沉重了幾分,歎道:“這十五日來,僅是指揮使,十個就折了七個,何君來也是重傷不下城頭;之前彭祖山為救泊汋城,更是血戰昏迷”他抬頭望天,“主將用命至此,士卒豈不爭先效死?”
“這一仗,打得太慘烈了!”親衛有感而發。
皇甫麟點點頭,隨即換了種語氣,“好在泊汋城戰事即將告一段落,城中的將士,不久便可以歇歇了。”笑了笑,“先前一股契丹蠻子攻上城頭,氣勢洶湧,佔據城頭一角長達半個時辰,廝殺慘烈,本將還以為何君來要抵擋不住,著實為他捏了一把冷汗,不過這家夥不愧是能被軍帥賜名的將領,是個硬骨頭,前途無量!”
話說完,皇甫麟轉身回帳,並且下令在城外牽製契丹兵力的作戰部隊收兵,“城中的軍報也該來了”
不時,泊汋城軍使出城,向皇甫麟匯報當日戰況。
數騎疾馳而來,在皇甫麟身前滾落馬鞍,當中一人趨前一步,半跪抱拳,語調悲愴,“皇甫將領,何將軍戰死!”
“什麽?!”皇甫麟一下子僵住。
軍使涕泗磅礴,“先前契丹萬夫長黑格,親率數百親兵攻上城頭,時指揮使不能製,何將軍本已傷痕累累,正在歇息,卻不得不立即率部親與其廝殺,血戰半個時辰,終將其趕下城頭,但何將軍卻力竭而死!”
皇甫麟閉上眼,雙拳緊握,渾身微顫。良久,他掙開通紅的雙眸,“何將軍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軍使聲音哽咽, 卻抬頭直視皇甫麟,咬牙一字一句道:“何將軍說,希望皇甫將軍,不墜軍帥威風!”
皇甫麟臉上肌肉一陣抽動,面色逐漸猙獰,如盛怒猛獸
當日夜,皇甫麟指揮秘密趕至的幽州一萬新軍,配合盡皆紅眼的數千安北營將士,大敗泊汋城外契丹大軍!
軍令:契丹蠻賊,殺無赦!
一夜之間,泊汋城外屍橫遍野,血流漂櫓。
安北營將士一路追殺近百裡,斬首以萬計!
契丹潰兵四散逃命,恆州聞風震動。
此戰之後,泊汋遂定,遼東遂安。
而盛怒的皇甫麟,在翌日即將重拳落於恆州,“為將者,不可因怒而興師,但虎狼之師,將士之怒,足可摧城拔寨!現在,本將要與爾等,再敗契丹蠻賊於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