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從崇文殿出來,已是明月當頭。之前父子倆相談甚歡,不覺時晚,李嗣源慣常性留他吃飯,同桌的還有淑妃曹氏。如今李嗣源貴為九五至尊,李從璟也獨自開府建衙,雖不在同一屋簷下,畢竟骨肉相連,家人情愫未因位尊而消減,不說如何難得,李從璟卻倍加珍惜。
抬頭望月,李從璟心潮漸有起伏。
自負才學者,唯恐其才不得用、其志不能展,如今他們一家坐擁天下而父子齊心,李從璟可以盡用其才、盡展其志,甚至仿佛有什麽在推著他前行,此間暢快,實在是無法與外人言說。
五代亂世,不乏明君。
在原本歷史上,李嗣源與郭威齊名,聲望為後人所重:“能力行乎王化,政皆中道,時亦小康,近代已來,亦可宗也”。不過李嗣源雖有聲名,卻限於內患,未能開疆擴土,他死後繼位者無能,致使江山為李從珂所奪,而李從珂又為石敬瑭聯合耶律德光所敗,最後竟落得個契丹馬踏中原、江山易姓的結局,殊為可悲。後世史官在嗟歎之余,評價李嗣源一朝曰:明君可輔,臣子非才——“儻使重誨得房、杜之術,從榮有啟、誦之賢,則宗祧未至於危亡,載祀或期於綿遠矣。”
從榮,說的是李從璟之弟李從榮。
“明君可輔,臣子非才。”李從璟對月呢喃,“房、杜未知跡,啟、誦或可期。”
李從璟出宮門時,碰見馮道。
“天色已晚,馮大人這才方下值?”李從璟走上前打招呼。
“見過秦王殿下。”馮道這才看見李從璟,連忙躬身而拜,聽聞李從璟的話,笑著回答道:“將至年底,免不得事情多些,而今國政方經大亂而定,各方頗有雜事,朝政、地方政務都亟待安定,中樞人手不太夠,新補缺的官員對政事尚不甚熟悉,因而”自顧自呵呵笑起來,似是不好意思,又似是自謙。
李從璟微笑道:“馮大人為國操勞卻甘之如飴,實為眾臣楷模。”
“不敢當不敢當,要說群臣楷模,該是殿下才是。”馮道忙誠惶誠恐作揖。
“好了,馮大人,你我二人就不必如此了。”李從璟過來拉著馮道的手往外走,“左右順路,夜裡又風冷,馮大人便做孤的車駕一同走吧。”見馮道一副惶恐更甚的模樣,補充道:“此番父皇讓孤去滑州,孤正有些事要向馮大人請教。”
李從璟入宮面聖,秦王府自然車駕儀仗齊全,前有精騎開道,後有護衛跟隨,中有隨從官吏,百十人的隊伍,其間旗幟、高牌俱全,氣態巍峨。
時間不早,街面上沒什麽行人,燈火依依卻也顯得很具人氣。放下車簾,李從璟露出追憶之色,“同光元年,孤出鎮盧龍之初,奉命出使契丹,時有馮大人同行。西樓之行,孤一時意氣,陷大人與眾僚於險境,差些為耶律阿保機所害。後大人不以孤魯莽為杵,孤在幽州時,朝堂每有涉及盧龍之事,大人無不為孤斡旋。此中情誼,孤一直銘記在心。”
馮道人精一個,自然能明白李從璟話中何意。
“父皇君臨天下數月以來,馮大人勤懇如舊,朝堂事務,多依馮大人與任大人、張大人等之力。”李從璟繼續說道,“如今孤與大人雖名分有差,卻不希望你我之間數年情分差了。馮大人可明白孤的意思?”
馮道自然明白。因為明白,他稍顯尷尬。
他也算起於微末,自然不乏報國之心,只不過歷經李存勖一朝,難免變得圓滑。如今朝堂劇變,李嗣源繼位,其中變故始末,馮道都親身經歷,此中凶險不免讓他忐忑。是以雖與李從璟舊交頗深,但昔日同朝為臣,而今李嗣源為君,不免多出明哲保身之意,說得不好聽些,多有阿諛奉承之態。
多了阿諛奉承,就無法交心,更無法讓其毫無保留奉獻才能。這便是李從璟與他說這番話的原因。
這卻不能怪他。面對世事巨變,不同人有不同反應,馮道的應對之舉,就是踏實本職之余,圓滑處事。身在亂世,許多事身不由己,馮道成為歷史上的馮道,自有其必然。但這個轉變卻也有個過程,李從璟希望在這個過程中,改變他原有的轉變軌跡。
原本歷史上,馮道日後還有唾面自乾的典故,臉厚無人能及,而其事三代王朝,歷十君,數為宰輔,成為官場不倒翁,空前絕後,所依仗的,一是其處世之道,二是其真才實學。
李從璟看重馮道才學,所以不希望他有所保留。若其有所保留,歷史上當然也不可能再有那個馮道,卻也依然會少一個賢臣。
馮道拱手為禮,“殿下之言,讓下官慚愧。”
李從璟微微一笑,也不繼續深入,這種事情需要一個過程,今日他只要表明態度即可,當下說起正事:“近數年來,中原稍少戰亂,卻始終天災不斷,水、蝗之災未絕於書。蝗災尚且不論,僅就水災一項,如此頻發,而朝廷不能製,實在是貽害無窮。今孤欲往滑、濮,大人何以教我?”
馮道正襟危坐,“殿下聰穎過人,此番前去處理區區流民之事,自然手到擒來,本勿用下官置喙。今既殿下問起,下官便忝為殿下說兩件事。”
“願聞其詳。”李從璟恭敬道。
馮道看向李從璟,“請問殿下,要妥善處理流民之事,難點在何處?”
“一為與地方官吏打交道,一為為流民重建家園。”李從璟答道。
“下官要為殿下所言之事,正在此二者。”馮道肅然道,又問李從璟:“殿下可知,歷朝歷代以來,朝廷在治理地方時,最患何種情況?朝廷每每處理地方問題乏力時,又是因何種緣由?”
李從璟稍作尋思,道:“地方官吏與朝廷大員相互勾結,互為屏障!”
馮道點點頭,未作評說,繼續問道:“敢問殿下,滑、濮十數萬流民從何而來?”
“自然是因水災。”李從璟道,“天降大雨,大河決堤。”
馮道眼神殷切,“還有呢?”
李從璟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馮大人的意思是?”
歎了口氣,馮道搖頭道:“十數萬百姓,難道皆因水患而成流民?殿下可知,哪怕是天時無差,各地仍舊流民不絕?”
李從璟品出味來,“不因天災,便是人禍。馮大人意指”
馮道點頭,隨即又嚴肅道:“只有處置好這個問題,才能真正安置這些百姓,不使其複為流民。倘使天下能解決這個問題,則不僅天下不複有流民,大唐江山亦會國泰民安!”
李從璟低頭沉吟,久久不語。
“殿下,下官到了,先告辭。”李從璟尚在沉思中,馮道全然沒有打攪之念,更無要李從璟給他什麽答案之意。
李從璟與馮道一同走下馬車,兩人在馬車旁作揖為別。
月明星稀,夜風習習,街旁屋簷鱗次,近處侍衛肅立。
李從璟認真道:“今蒙大人不吝賜教,孤受益匪淺,此中真意,必然時刻銘記在心。”
馮道躬身大禮,等李從璟先行。
坐回馬車,李從璟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索性撩開車簾觀街景。
馮道方才所言,要真正處理好李嗣源交代的流民之事,首先,便是要注意地方官吏與朝廷大員的關系。當今天下節度使本就權重,一旦與朝廷大員關系密切,自然尾大不掉,難以處理,甚至成為王朝大患。流民之事,若是涉及到這些官員,處理起來難度自然超乎想象。
而真正讓李從璟沉吟這麽久的,還是馮道暗示的第二層意思。
天下流民,源源不絕,除因天災兵禍,還有什麽根本性的原因?為何馮道如此看重這個原因,以至於說出處理好這個問題,在太平時節,天下便不複有流民,天下更可國泰民安這樣有重量的話?
這個原因,歸結起來也簡單,唯四字耳。
“土地兼並”李從璟不由得閉目呢喃。
自本朝租庸調製被迫廢除,施行兩稅制以來,土地兼並的現象便日益嚴重。租庸調製規定土地為國家所有,國家分配給人丁耕種,“十八授田,六十而還。”兩稅制則規定土地為私人所有,可以買賣,朝廷稅收認田不認人,這等於是變相鼓勵土地兼並。
百姓失去土地,要麽依附地主,要麽淪為流民。
回到王府,李從璟走下車駕,戍衛在府門前的孟松柏迎上來,開口便道:“諸位司吏仍在府中等候,殿下此時去見麽?”
“用過膳了否?”李從璟接過孟松柏遞來的披風披上, 問道。
“都用過了。”孟松柏回答。
“好,現在就去見。”李從璟道。
孟松柏繼續回到門房戍衛王府,李從璟帶隨從走進府中。孟松柏口中的“諸位司吏”,指代的是王府屬官,莫離、王樸這些人。衛道、杜千書等人,仍屬節度府,替李從璟管理懷孟,並未在王府任職。
唐製:親王府,長吏一人,從四品上;司馬一人,從四品下。李從璟以莫離為長吏,王樸為司馬,這是要李嗣源任命的。兩人都是李從璟左膀右臂,必須得隨在左右,參議大事。另外,為軍情處往來,李從璟也給桃夭夭安了一個錄事參軍的官職,權作行走方便之需。
其他王府官吏,五品以下,李從璟能自己做主的,多用幽州故吏;五品以上的,也多為他提名,李嗣源自是無不許可,其中倒也有頗多空缺的。
見著莫離、王樸,難得近來愈發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桃夭夭也在,李從璟將將去滑、濮等州處理流民的事,與他三人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