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首發】)
宴會畢,已是深夜,一眾文官、武將紛紛離去。
費高章在一個年輕人的陪同下,離開設廳,走到中庭,正好看見李從璟正在幾名官吏中間周旋。
庭院中燈火通明,李從璟的微笑在燈光下顯得真誠而又謙虛,此番是宴會,他沒有著鎧甲,圓巾理黑發,一身麒麟異文袍,威嚴又不刻板,腰間十一銙金玉帶,將他挺拔修長的身姿表現得頗為瀟灑。李從璟身旁的文官、武將中,不乏有面相出眾者,或者清秀或者儒雅,甚至有個頭比他還高的,但是站在他面前,無論是從氣勢上還是氣質上,都明顯及不上。
能來參加今日宴會的,皆是幽州有頭有臉的人物,謂之人傑恰如其分,然在一群人傑中,李從璟的氣度都顯得出類拔萃。
“舒而不張,雅而不柔,斂而不緊,渾然如玉,翩翩君子乎?惶惶猛士乎?固然君子也,固為猛士也!”饒是以費高章一生的見多識廣,此時亦不免為李從璟的風采讚歎。
他身旁的年輕人,二十五六的年紀,容貌清秀,氣質陰柔,聞言眉頭微微挑了挑,沒說話。
費高章快走兩步,在李從璟送走前一批文官、武將的空隙,到了他面前,笑著招呼道:“少帥風采迷人,實為老夫生平僅見,少帥之名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方知何謂聞名不如見面,幸甚幸甚!”
費高章作為幽州文官領頭者,李從璟自然是認識的,因知曉對方的分量,在聽聞費高章一番讚美之言後,李從璟謙虛道:“從璟年少輕浮,當不得先生謬讚。先生老當益壯,氣度翩然,從璟望之如慕仙人!”
費高章哈哈一笑,笑著和李從璟打趣兩句,又寒暄一陣,最後道:“少帥初至幽州,老夫也想盡一盡地主之誼,若是有暇,寒舍必定蓬蓽生輝。”
費高章年歲高,又是幽州除卻李存審外的文官之首,按理說無需如此客氣。然則一來李從璟即將替代李存審,成為他的頂頭上司,雖年輕,不可等閑視之;二來,李從璟有收復平州、屢敗契丹的大功在手,其能如何已是無需多言,豈容人不敬畏?
“先生是前輩,從璟理當前來受教。”李從璟如是言道,與費高章作別。
出門庭,在官衙外坐上馬車,費高章在那位年輕人的陪同下離開。
街上行人稀少,安靜異常,只有一行人的腳步聲和車輪碾在地面的聲響,費高章撩開窗簾,年輕人趕緊俯下身。
費高章的聲音傳出,“上車來。”
年輕人依言下馬,登上馬車,在車廂內與費高章相對而坐。車廂頗為寬敞,兩人對坐並不顯得擁擠,內裡有一小爐,因而顯得很是暖和。費高章雙手攏在衣袖裡,閉目養神,問面前的年輕人,“先前在中庭,老夫言李從璟風采兼有君子、猛士之姿,你似是不以為然?”
年輕人未做隱瞞,坦然道:“風采之說,玄而又虛,學生並不以之為重。”
“哦?”
“人之風姿,若論出彩,無外乎皮囊俊美,其得之於天,受之父母,有何可貴?”
費高章哂然,不急不緩道:“你既有此念,莫非以為老夫之前所言,都是愚夫所見?”
年輕人微微一愣,隨即老老實實道:“請老師教我。”
費高章哼了一聲,道:“腹有詩書,氣自華貴,孟子言‘養浩然之氣’,這些話豈非沒有道理?李從璟身為武將,征戰多年,屢有戰功,少年顯赫,竟無凌人之態,反而謙遜謹慎,其因為何?一介武將,身出將門,李嗣源鬥大的字不識得幾個,而其風采中竟有儒士之意,溫文爾雅,其因為何?一人兼有文、武之態,兩者本相矛盾,卻在他身上相融相合,這說明什麽?”
年輕人沉默不語。
費高章歎了口氣,“氣者,萬物之神,人皆有氣,識其氣可識其人,我觀李從璟,已有一身浩然之氣了啊!”
年輕人露出驚訝之色,不等他說話,費高章掙開眼,目光炯炯的問他:“別的暫且不論,你先告訴老夫,什麽樣的人,能有一身浩然之氣?”
年輕人仍舊是不發一言,目光閃爍,本身陰柔的氣質更加陰沉了幾分。
費高章放緩了語氣,對年輕人道:“一樓,老夫今日跟你說這些,非是要跟你研討虛妄之物,而是要借機告訴你,李從璟不容小覷。他在平州所為的那些事,你應該有所耳聞,我且問你,若他要讓幽州變成第二個平州,或是讓幽雲都變成平州,你當如何?”
一樓是年輕人的字,他本姓張,名行遠。聽了費高章的話,張一樓再也無法保持淡然,變色道:“李從璟何以敢如此?”
費高章靠上扶背,重新閉上眼睛,半響才道:“一樓,‘人之情,惡異於己者,不能親其所怨,不能譽其所惡’,你與李從璟非是一類人,日後你要與其相處而不流露出惡意,就得拋開這些成見。要知,碗中無水,才能盛水,若是碗中水已滿,則什麽都裝不下了。”
張一樓閉嘴不言。
“認可他,進而親近他,如此,才有望得其重用,這是第一步。”
宴席結束後,李從璟並未離開官衙,在一眾文官、武將皆散去之後,李存審將李從璟叫到了書房,兩人單獨座談。
“偽梁滅亡之後,老夫數次上書陛下,請其更換幽州節度使,並舉薦你來接替老夫。你初北上時,老夫尚有些擔憂,唯恐你威望不足,不能順利頂替老夫的位置。這一年來,你雖屢有奇功,平叛將,克懷孟,敗王彥章,攻大梁城,然卻畢竟年輕,邊地民風彪悍,幽雲多慷慨激昂之士,老夫也擔憂你手腕不夠硬朗。如今,你給了老夫驚喜,有克複平州的功勞,這番接替老夫的位置,威望足夠了。”李存審對李從璟說這些話的時候,眼中都是欣慰的笑意。
李從璟道:“老師為大唐戎馬一身,功勳無數,已無法度量,如今歸朝,正是理所應當。無奈,朝中有小人阻道,老師要歸去,還不知要等到何日。”
李存審擺擺手,“老夫自知已時日無多,能歸於朝中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也是命中定數,強求不得。人各有志,‘小人阻道’之類的話,切不可多言。你如今雖掌幽雲兵事,但大唐畢竟是陛下的大唐,那些人久在陛下跟前,日日都能說得上話,便是為幽雲大計,也不可開罪了他們,讓他們為難幽雲!”
“小人”雲雲,指代的自然是大唐如今的樞密使,李存審的門生,郭崇韜。
對郭崇韜的小人行徑,李從璟是頗為氣憤的。
當初兩人在魏州相識,起源於兩人有共同的敵人,李從璟要對吳靖忠發難,郭崇韜也需要打壓吳家,以擊敗張居翰升任樞密使,是以兩人一拍即合。之後,河上大戰,李從璟與郭崇韜共築兵城,同拒王彥章,配合也算不差。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李從璟與郭崇韜都無直接利益衝突,甚至有些情分。李從璟能出鎮幽雲,就有郭崇韜從中出力。
只不過,郭崇韜對李存審的所為,太過讓人不恥。
在如今的大唐,軍功最盛者,有三將:李存審、李嗣源、郭崇韜。李存審戎馬一生,為李氏流血無數,是大唐半壁江山;李嗣源也是常勝將軍,多有大捷,軍功卓著,在現存的唐將中,功勞僅次於李存審;郭崇韜的軍功說起來並不多,重頭戲在滅梁之戰。
當時王彥章領軍克德勝城,大舉北犯,人皆膽寒,紛紛進言李存勖與偽梁劃黃河而治,是郭崇韜第一個站出來,提出了“守魏州、保楊劉,匯合李嗣源直搗梁都”的戰略謀劃,並被采納,且身體力行。所以雖然大梁城是被李從璟所攻克,但那時,李從璟不過是馬前卒,郭崇韜才是運籌帷幄的人,功勞最大。他本又是李存勖近臣,因是得以在偽梁滅亡後,穩坐大唐最高軍事機構一把手。
郭崇韜功勞雖大,但比起累積軍功數十年的李存審,尚有不如。郭崇韜深知其理,為保證其樞密使的職位,手中的權力不被李存審歸朝後奪取、分食,所以力阻李存審歸朝——即便李存審已病重。
“有人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亦有人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前者比比皆是,後者亦不乏其人,究其原因,不過是被權力掠奪了靈魂。此輩中人,一旦手握權力,便深為權力折服,再不能容忍失去,亦不能分出哪怕一點給旁人。郭崇韜不外如是,其或許自私自利,卻也非大奸大惡。”李存審歎息一聲,“罷了,便不回朝了吧。只是可惜,今生怕是再也見不著陛下了。”
李存審老而彌堅,李從璟不甘其以垂垂暮年之身,受身體折磨、心靈煎熬雙重之苦, 心中已然下定決心:無論李存審歸朝,是否對治愈其重病有用,他都要讓其回洛陽。
這是學生對於先生的責任,也是後繼者對先行者的尊敬。
一個月後,就在年關將至之時,一對衣衫襤褸的少男少女,走近了神都洛陽。
這日有大風雪,寒風呼嘯,猶如野獸怒吼,洛陽城如一隻冬眠的虎豹,卷縮在風雪中,埋頭不語。
在少男少女距離城門僅有百步之遙的時候,日暮籠罩大地,城中響起十二聲傳遍全城的鍾鼓聲,旋即,城門緩緩關閉。
百步,隔開兩個世界,分出生與死的距離。
“河丫,城門關了,我們進不去了。”
“哥哥,我好冷,我們會凍死在這裡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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