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在與衛道、章子雲等人議過民事後,留他們在府中吃完夜宵,這才放他們歸去。【更多精彩小說請訪問】今日幾人已將幽雲民事大政方針制定下來,日後便是在此綱領下具體行事,雖然千頭萬緒,但已有了方向,以衛道、章子雲幾人之能,又有他們身後的一幫乾吏作為中堅力量,幽雲民事要變天不難。
將衛道、章子雲等人送出府門,抬頭間,李從璟恍若看見夜空中有啟明星在閃爍,清風拂面,他倒不覺得寒冷,自在的站了半天,腦海中一時沒有幽雲諸事,倒是想起前世的一些經歷來。只是不同於之前會隨之而起的落寞,如今再看前世,李從璟已能坦然視之。記憶中的東西再美,也不必太過留戀,在面對它們的時候,能帶著微笑回憶,便已足夠。
李從璟回身,走進府內,因天色已經快要放亮,也沒了休息的心思,直接走進內書房,謀劃接下來要解決的事。他之前曾下定決心,要想方設法讓李存審歸朝,經過這些時日的努力,此事已經有了眉目。
在李存勖越來越沉迷享樂,不大理會國事的情況下,李存審要歸朝,這件事最大的難處,在郭崇韜。要讓李存審順利歸朝,就得打消郭崇韜的顧慮。僅如此還不夠,需得拿出足夠的利益,來打動郭崇韜,與他作交換。人的位置到了一定的高度,與人謀事已如國家邦交,講究利益交換,有利可圖則為之,無利可圖則免之。
直到天亮,李從璟才回臥房,準備歇息。推開房門,李從璟意外看見任婉如披衣坐在榻上,長發灑落,正含情脈脈向他看來,她渾身每一寸肌膚,都透露著勾人的媚意。
李從璟坐到榻邊,一邊寬衣解帶,一邊問道:“為何還不睡?”
“等你。”任婉如糯糯的聲音很柔軟。
李從璟失笑,“何必坐等一夜,沒什麽事如此著急吧?”
“有……”任婉如低著頭,聲若蚊蠅。
“何事?”
任婉如雙手挫著被角,咬了咬銀牙,忽然抬起頭,直視李從璟,語氣堅決道:“等你,為你生孩子!”
李從璟:“……”
短暫的沉默之後,房中忽然想起一陣沉悶的聲響,夾雜著一聲尖叫,不久,粗重的呼吸聲響起,斷斷續續的呻吟聲猶如樂章,在房梁上迂回飄揚。
洛陽。
李嗣源坐在矮榻上,看著眼前精神煥發的少年郎,滿意的點了點頭。
李嗣源笑著對坐在身旁的曹氏道:“夫人,你看這小子有沒有從璟小時候幾分神態?”
曹氏笑眯眯的點頭,“被你這麽一說,眉宇間當真有幾分相似。”
石青鋒拉著河丫規規矩矩跪下,拜道:“多謝恩人救命之恩!”
李嗣源讓石青鋒和河丫起身,問他:“你曾言及,你到洛陽來,是為尋親。你親戚是何人?家在何處?你不妨說出來,或許老夫能幫你一二。”
石青鋒大喜,先拜謝了李嗣源一番,這才不無雀躍道:“小人堂兄名叫石大柱,是軍中都頭!”
“石大柱?”李嗣源尋思半響,竟似有些印象,不過一時卻是想不起來。於是又問:“他屬何人麾下?”
石青鋒思索著道:“堂兄在書信中提起過,他的主將姓李……”說到這,他頓了頓,挺起胸膛,顯得頗為自豪,“那位李將軍,乃是前不久在幽雲邊境屢敗契丹蠻賊,被稱為‘幽雲之福’的大英雄,李從璟將軍的親父,當朝上-將李嗣源老將軍!”
曹氏啊了一聲,詫異的看向李嗣源,李嗣源也露出驚奇之色,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對曹氏道:“夫人,你聽,從璟如今可是不得了,這才去幽雲幾日,竟然被百姓稱為‘幽雲之福’,連一個半大小孩都知其名了!”
曹氏滿臉欣慰、自豪,得意道:“那是自然,也不看他是誰的兒子!”
石青鋒茫然看著李嗣源和曹氏,不知眼前是什麽情況。李嗣源見他神情,遂笑道:“你可知老夫是誰?”
石青鋒搖頭。
李嗣源撫著胡須,不無得意道:“老夫,便是李嗣源。”
石青鋒大為驚訝,愣了好半響,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下拜。
李嗣源站起身,將石青鋒扶起,笑道:“你堂兄既在老夫麾下,你又恰為老夫所救,看來你是來對地方了。如此,要找你堂兄不難。”回頭對曹氏道:“我麾下石姓男兒多在敬瑭麾下,將他叫來,想來他是知道石大柱此人了。”叫來府中仆從,吩咐道:“去軍營,讓石敬瑭帶石大柱來見!”
石青鋒喜出望外,除了連連拜謝,都不知該做些什麽。
不時,石敬瑭到了府上,然則他卻是一人前來,身邊並不曾帶人。
李嗣源納罕問道:“為何不見石大柱?”
“父親,石大柱在年前,已亡在滅梁之役中了。”石敬瑭恭敬回答。
石青鋒聞言,頓時呆愣在原地,河丫更是哭出聲來。
石敬瑭循聲望來,看見石青鋒,神色有異,端詳半響,這才驚訝道:“你是……青鋒?”
石青鋒既驚訝且不解的看向石敬瑭。
石敬瑭向李嗣源解釋道:“石大柱父子之前俱在孩兒麾下,孩兒與石大柱父親是八拜之交,去年北征幽雲時,路過其家鄉,曾見過青鋒幾面。說起來,青鋒父親還是沙陀人,他也可算孩兒半個侄子。”
李嗣源點點頭,沉吟半響,問石青鋒:“青鋒,如今你堂兄已亡,你可願跟在老夫身旁?”
石青鋒當然願意。
石敬瑭想了想,主動請纓,“父親,青鋒族父既是孩兒八拜之交,他也算孩兒侄子,不如將他交給孩兒,由孩兒收其為養子,代父親撫養如何?”
此事自無不可,李嗣源當即同意。
曹氏卻將還在哭泣的河丫拉在身旁,道:“青鋒你們可以帶走,這丫頭我卻是喜愛,姑且就留在我身邊,由我帶著。”
這是恩寵殊榮,石青鋒當即拜謝不提。
這件事辦妥,李嗣源有些欣慰,他歎道:“天下大亂以來,各地連年征戰,百姓固然家破人亡,軍人又有幾人不是馬革裹屍?石大柱從我征戰,卻英年早逝,說來令人痛心。”看向石青鋒,愈發覺得喜愛,對石敬瑭道:“你既收青鋒為養子,便為他重新取個名,好讓他有個不同的人生。”
石敬瑭點頭應諾,凝神沉思了好半響,這才試探著對李嗣源道:“青鋒能碰到父親,有如今際遇,命運已是與往日大為不同,不如就叫‘重貴’如何?”
“重貴,石重貴……”李嗣源念了兩遍,微微頷首,“甚好。”
石青鋒在李嗣源面前跪拜,“多謝老將軍!”又對石敬瑭拜了拜,“重貴拜見義父!”
石敬瑭將石重貴扶起,笑意濃鬱,就如同撿了一個寶貝一般。
李從璟若是在場,瞧見這一幕,一定會驚掉下巴。
作為李從璟一半近衛的統領,第五姑娘可在李從璟府上隨意行走,此時她正好“路過”李從璟的臥房。恰逢春節,耶律敏來向李從璟道賀,這會兒也走到了李從璟臥房外。
兩人在院外相遇,一同走進院子。
剛過月門,兩人就聽見房中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響,不約而同停下腳步,靜耳細聽,面面相覷。不多時,兩名女子雙頰竟爭向變得通紅,耶律敏更是差些落荒而逃。
第五羞澀之後,隨即咯咯笑起來,“軍帥興致可真是高,大白天的竟然還不忘做那事,倒也不怕人聽見。”說完,拉著耶律敏退出院子,嘴中猶在念叨,“走吧,軍帥要生孩子,我們別站在這礙事了。”
剛出院子,沒走出多遠,兩人迎面碰到一名軍情處銳士疾行而來,行色匆匆,風塵仆仆,看那樣子,是遠道而來,有事向李從璟稟報。見到第五,這名銳士停下腳步行禮。
“軍帥正有要事,不欲有人打擾,何事如此惶急?”第五站在路中間,姿態端莊,問這名軍情處銳士。
“回稟第五統領,洛陽情報,乙字一等號!”軍情處銳士將懷中錦囊遞給第五,如是說道。軍情處情報,按照輕重緩急程度,有甲乙丙丁戊五級之分,又有一到三等之別,乙字一等,當是十分重要且緊急的信息了。
第五打開錦囊,掏出其中的信件,展開來看。
少時,她合上信件,面容莊重,“朝廷已經準了大帥、軍帥之請,同意大帥歸朝養病。”
耶律敏面有異色,她是知道這件事的,乍聽郭崇韜竟然肯讓李存審歸朝,很是驚訝。不過她心思靈敏,立即就想到,李從璟為此事,當是與郭崇韜達成了什麽協議,就是不知協議內容了。
“你且退下,此事本座稍後自會稟報軍帥。”第五收起錦囊,揮手讓那名軍情處銳士退下。
兩人本欲離開此地,剛才走出沒幾步,也不知是否心魔作祟,耳畔隱約還能聽到院中聲響,這會兒繼續前行。
然而沒走出兩步,又是一名軍情處銳士急匆匆趕來。看他神色,竟是比方才那人還要急切。
第五照樣截下情報,書信上卻是寫著:荊南高季興入朝拜見陛下,陛下欲殺之而奪荊南,因有郭崇韜相勸,陛下舉止猶豫。後高季興南歸,陛下又欲殺之,令襄州刺史劉訓追捕,卻被高季興斬關夜逃。
荊南之地,位在長江中樞,得此地,則可順流而下廣陵、金陵,直入楊吳腹地。李存勖欲得此地,本是大略,卻因為猶豫,錯失良機,此番與高季興結怨,又讓其逃脫,日後要拿下荊南,則是難上加難。而經此事,楊吳必定窺探到李存勖意欲圖謀楊吳的用心,從而對大唐嚴加防范,大唐若想對楊吳用兵,則又難上加難了。因此可以說,李存勖此舉如昏棋,已令大唐吞並天下的道路變得更加險阻。
多年以來,李存勖依仗其雄才大略,敗契丹,平燕趙,滅梁朝,未嘗失手,時天下豪傑無數,而他獨佔鼇頭,舉天下英雄莫能與之爭,最終稱霸中原。
而如今,李存勖尚未君臨天下,已沉溺在往日功業與享樂之中,對荊南這個彈丸之地,竟然舉棋不定,最終竟落到與之結怨的境地。這其中的意味,豈不值得深思?
如此大唐,何日方能掃蕩群雄,平定天下,一統四海?
第五面色陰晴不定,似在猶豫,是否要轉身進院,打斷李從璟,將此重要情報告與他知。此事之影響,雖非近在眼前,然第五作為李從璟心腹,素知對方志向,如此消息,僅是李從璟聽聞,就意義重大。
最終,第五沒有選擇立即轉身進院,但她也沒了要離開的意思,她站在路中間,似乎是已然感覺到,今日會有更多、更重要的情報到來。
耶律敏也沒有離開,她和第五站在一起,就守在那棟小院外。她說不清楚為何要如此,但直覺理當如此。
第五沒看耶律敏,淡淡道:“公主殿下,院中風大,你為何不回屋去,要站在這裡受凍?”
耶律敏笑了笑,“不知為何,本宮覺得,若是此時離開這裡,說不得就要錯過什麽。”
“錯過什麽?”第五問。
耶律敏以一種莫名的語氣道:“該到來的還未到來,誰又能事先知道它是什麽?”
第五撇撇嘴,不複多言。
第五身著大紅衣裳,耶律敏一身白色大氅,兩人站在路中間,色彩迥異。在這兩名女子身後,那棟小院內,聲響似乎已經攀升至高點,正到了緊要關頭。
不時,第三波軍情處銳士到。
這回的情報內容很簡潔,只有一句話,但意思卻絕不簡單。
論走的路程,這份情報也比先前那兩份遠得多——它來自楊吳中樞之地,金陵。
信件中的內容為十二個字:“楊吳太傅徐溫,遣使秘赴契丹!”
第五恍然失神,望著蒼白的天空呢喃道:“這天下,要變了。”
說完,她果斷轉身,大步踏進身後小院。
梁晉爭霸時,雙方都是彼此最大的對手,雖為並在當世最強三國之列,卻無暇他顧。因此,淮河以南的楊吳,得以偏安一隅,積攢國力。而如今,梁滅唐強,在李存勖稱霸中原後,其會否揮鞭四方,以廓清宇內,一統九州?
楊吳何以應對?
要製衡中原,唯有聯結北方強國——契丹!
渤海國,上京龍泉府。
一座高門大院內,有四人對坐房中。這四人,有一位年過四十的男子,儒士裝扮,正眉頭緊鎖;有一位年紀尚輕的王子,身著錦袍貂裘,正沉默不語;有一位一身白袍的文士,在輕搖折扇,折扇上繪有一方河山,其狀灑脫不羈;最後一位,卻是個長發飄飄的女子,正低頭一口一口喝著杯中的清水,眼神淡然而慵懶。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那位輕搖折扇的文士,他望著眼前的兩位男子,微微一笑,道:“自入渤海,我等緊鑼密鼓打探各方勢力,周旋各種危境之中,歷時四月有余,方理清王都局勢,找到破解困局的方法。怎麽,如今事到臨頭,王子反而猶豫不決了?”
錦袍貂裘的年輕王子沉默半響,長歎一聲,緩緩道:“莫先生,我固知你機謀百變,算無遺策,是真正的王佐之才。然而眼下情況複雜,卻容不得我等不小心行事,若有半分差池,則我等粉身碎骨,再無半點回旋余地。先生之見固然一針見血,要施行起來,卻也是晴天霹靂,危險異常啊!”
“渤海國局勢膠著,國體已然病入膏肓,殿下當知,如今契丹隨時可能入侵,當此之際,哪有容殿下徐徐圖之的余地?唯有用雷霆手段!”莫離收起折扇,啪的一聲打在手心。
大明安仍在遲疑,他看向中年儒士李四平。
李四平目光炯炯問莫離,“莫先生,敢問,若是謀事不成,我等會如何?”
莫離微笑吐出一個字:“死。”
李四平臉色微變,又問:“莫先生,若是事請泄露,我等會如何?”
莫離道:“死。”
李四平臉色難看,三問:“若是途中生變,我等會如何?”
“死。”
李四平黑著臉,語氣不善,沉聲道:“莫先生固知我等有此三死,緣何執意要行此冒險之舉?”
莫離迎上李四平的目光,一字字道:“若是不如此,不僅我等身死,渤海亦將國滅!”
李四平身子一松,無力靠上扶背。
大明安眼神漸漸堅毅,他站起身,向莫離一禮,決然道:“莫先生,我已下定決心,謀君位,先生何以教我?”
莫離打開折扇,輕輕搖動,氣定神閑道:“謀君位,本是大逆不道之舉,然殿下非得光明正大不可。不如此,名不正言不順,不足以讓臣民信服、盡忠。”
“弑兄殺父,以奪君位,如何名正言順?”桃夭夭冷冷道。
莫離笑意不減,“欲弑兄殺父以奪君位者,非殿下,而是其他王子。王子平定叛亂,以安天下,如何不能光明正大等上王位?”
“如何為之?”
“不過四個字:引君入甕!”
“如此便能穩登王位?”
“僅如此尚且不夠, 在此之前,殿下需得建立威望。如此,不僅能促使殿下登上王位,亦有助於王位穩固。”
“如何建立威望?”
“亂世之中,無有比贏得一場戰爭,更能得威望的了。”
“戰爭在何處?”
“邊境。”
“戰爭因何而起?”
“因心而起!”
幽州。
李從璟手握各方情報,立於城樓,遠望大地蒼穹。
清風拂面,他喃喃自語道:“這天下,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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