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溫柔如水。
氣氛肅殺如刀。
鎖子甲冰冷的鱗片上,布滿清輝。
孟平背負橫刀,腰挎短弩,貓著身體,在山路間攀行。他的背後,跟著五十名百戰軍銳士,這些銳士無一不是不發一言,因為他們嘴裡,都叼著細小的木棍。他們的軍靴踩在荒草上,寂靜無聲;他們的軍靴踩在石塊上,寂靜無聲;他們的軍靴踩在泥土上,寂靜無聲。
他們無聲無息。唯獨一雙雙眼睛,亮得滲人,像夜裡的明珠,更像索命的鬼眼。
“東北方五丈之外大石上,有兩名崗哨。”孟平忽然停下腳步,因為他聽到了這個極其低微的聲音。
他沒有扭頭去看,因為他知道這聲音是誰發出來的,他也知道,這句話絕對不會有錯。所以他招手,立即就有兩名銳士上前,如兩隻幽靈一般,向那塊大石摸過去。
能對這地方如此熟悉的人,肯定不會是第一次來。
桃夭夭半蹲在地上,神色間再無半分慵懶,全是認真。
這回不是她主動要上來的,是李從璟相邀。和官軍一起行動,暗襲梁子山,不可避免要殺山賊,當桃夭夭聽清楚李從璟的話後,本能拒絕。即便對方不是神仙山山賊,她也放不下心中的隔閡。但是李從璟無比堅持。
上山沒有人帶路,就不能盡拔梁子山的崗哨,而在進山寨之前,他們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們,也就是說不能憑陳致遠的信物去應付崗哨,因為消息可能會走漏到孫百工耳裡。
而要對付後山的梁子山崗哨,就必須桃夭夭和李從璟中一人隨行。李從璟要坐鎮軍營,掌控調度全局,自然不能走開。
而為了和陳致遠會面後,有助於行動,桃夭夭也必須上山。因為她是中間人,再沒有人向她一樣,身受兩方信任。
兩聲很輕的悶響之後,上前的銳士朝孟平打出手勢,孟平一招手,帶著身後銳士繼續前行。
不短的時間之後,他們上了山頂。
“桃大當家和陳致遠素有交情,想必也來過梁子山,陳致遠住處在何處,還請你為我們指路。”孟平低聲道,轉頭看向桃夭夭。
“山寨之中,一般最大的建築,地勢最險要的地方,就是大當家的住處。”桃夭夭道,“梁子山也是如此。”
孟平一揮手,就準備帶人前行。
“等等。”桃夭夭突然開口,“這一路過去,必定有崗哨,你們還要殺人?”
孟平很直接道:“要。而且我們還要控制這些關鍵之地。”
桃夭夭冷笑道:“你們殺了梁子山這麽多徒眾,還想陳致遠乖乖與你們聯手?”
“我隻執行軍令。”孟平道。
桃夭夭眼睛眯起來,“你們就是如此對待朋友的?”
“朋友?”孟平搖頭,“戰場上沒有朋友。”
說罷,見桃夭夭氣色不和,孟平不得不道:“桃大當家,我希望你明白,這是戰爭!有鮮血,要人命,沒有情義,甚至沒有道德;不僅他們會死,我們也有可能會死。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的勝利;因為只有勝利,才能讓更多人活下去。這,就是戰爭!”
桃夭夭愣住。
孟平已經開始帶人行動,他們闖進梁子山的夜色裡,並把死神帶給他們。
但同時,他們也把新生帶給他們。
桃夭夭怔怔良久,自問道:“這就是戰爭麽?”
她抬頭看了一眼彎月。
這一刻,她或許理解到,亂世是什麽,戰爭又是什麽。她心中一直以來秉承的大道,那個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夢想,或許在這一刻,有一些之前不曾觸碰的東西,在破土萌芽。
當上一曲樂章落下帷幕,新的序目,即將開始。
生命之花或許會凋謝,但在此之前,它必定要綻放它全部的色彩。
…………………………
李環一把摔碎了案桌上的油燈。
他臉色鐵青,一腳踢翻了案桌,握著腰間的刀,如一隻憤怒的獅子,咆哮如雷。
他面前的軍士,默默低下頭。
“一個時辰前,就沒有斥候回營,你再次派出去的斥候,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一個回營是不是?”李環大步走到這個軍士面前,揪著他的衣領怒吼。
“是,是。”軍士低聲道,“但在此之前,我們的探子發現,百戰軍一次性派出去了三隊人馬,不知道去往何處!”
李環丟開這名軍士,咬牙道:“李從璟,一定是李從璟!這個直娘賊,竟然真敢對我安義軍動手,他娘的瘋了嗎?他這是在宣戰!”
軍士唯唯諾諾,不敢多話。
“去,派一都軍士出營,給我沿路去找!”李環道,臉色猙獰,“路上要是碰到百戰軍的人,殺無赦!”
“可,可是指揮使,我們的人本就比百戰軍要少,若是再派一都人出去,百戰軍要是來攻營可如何是好?”軍士擔憂著,“他們敢對我們的斥候動手,未嘗不敢對我們的軍營動手啊!”
“你說什麽?!”李環將軍士一把抓過來,“難道我李環會怕了他李從璟?他敢來,我就敢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屍骨無存!什麽百戰軍,就是一群雜牌軍,如何是我安義軍的敵手!”
軍士垂下頭,不敢直視李環。
李環放下軍士,深呼吸了好一陣,“不過,如果這就是李從璟的陰謀,就不得不防了。他們故意殺我們的斥候,然後讓我們派人出去查,趁我軍空虛,好來攻營,倒是一個好算計!”
“指揮使……英明!”軍士趕緊道。
李環年輕,但精明,他來回踱著步,讓自己冷靜下來,“雖然斥候沒了,但之前我們就得到消息,援軍今夜寅時到來。如此一來,本使倒沒有必要過分擔憂,只要保證軍營不失,待援軍一到,李從璟必死無疑!”
軍士大點其頭。
李環將踹翻的桌子扶起,擺正,又在後面坐下來,沉思了一會兒,道:“傳令下去,全軍待命,加強戒備,隨時準備李從璟襲營。”
“是。”
李環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你李從璟要是敢來,我不妨讓你嘗嘗安義軍的厲害!”
李從璟端坐在將按後,手握著一本《司馬法》,一派八風不動的模樣。
這十幾年來,他讀書習武,更在修身養性,他目光長遠,所慮遠大,所以對自己要求極為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像這種每逢大事有靜氣的狀態,倒是顯得再平常不過了。
“都指揮使,聯絡衛行明的斥候傳回消息,衛行明的兒子,衛子仁已經動身了。”張小午進帳,對李從璟說道。
“恩。”李從璟只是淡然點頭。
張小午猶豫片刻,還是禁不住問道:“都指揮使,這衛行明一介書生,到底有何本事,敢言一人退千軍?”
李從璟放下書,微笑道:“確切來說,我也不知他們到底有什麽辦法,因為衛行明也沒有說明,只是保證萬無一失。”
以李從璟的性格,這種事他是一定要衛行明說明白的,因為這關系到全軍安危。但衛行明一定要裝逼到底,他又有意招攬人家,實在是不好相逼。況且,他早已做好了衛行明不成事的準備。
李從璟見張小午好似還有話要說,於是主動開口,“其實退千軍的,並不是衛行明,也不是剛剛出發的衛子仁,而是他的另一個兒子,衛道。這衛子仁,據說不過是去接衛道回家而已。 ”
張小午張大了嘴,“這事也太離譜了些!”
“不僅離譜,而且怪異!”莫離掀帳進來,白衣勝雪,“但一件事情,若是邏輯說不通的話,便證明它另有隱情。”
“什麽隱情?”張小午問道。
莫離走到一邊坐下,道:“若真是衛行明去攔截安義軍,倒還說得過去,但偏偏不是,而是從未露過面,之前也不知在何處的衛道。你想想,安義軍要派援軍,不過是前兩日的事,這衛道此時卻已經在路上,說不定已經碰上了安義軍。你不覺得奇怪?”
“很奇怪!”張小午道。
“奇怪在何處?”莫離笑著問。
張小午想了想,道:“就好像他們事先知道這事一般。”
莫離笑道:“不錯。最大的奇怪之處,便在時間。他們從知道這件事,到應對這件事,本來需要足夠的時間,但這個衛道,之前就不在君子林,衛行明要聯絡他,得耗時間,這一來一往,本來時間是不夠的。但最重要的問題,衛行明好似根本不需要聯絡衛道一樣。”
“那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張小午已經完全不能理解。
“事實上,根據斥候探報,衛行明今日根本就沒聯絡過君子林以外的人。”李從璟悠悠道。
莫離的眼神銳利起來,他道:“這只能說明,衛道去攔截昭義軍,要麽根本沒有此事,要麽,他們事先就已經預計好了!”
“他們怎麽可能事先預計?”張小午驚奇道,“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雖然兩種情況都不好接受,但看起來,第一種情況,似乎比第二種情況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