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百戰軍馬軍已經在校場集結完畢。
這些日子以來,隨著兵員補充,馬軍也得以擴充,原本的五百人發展到七百人。而按照李從璟的構想,三千百戰軍,怎麽都要一千馬軍的。此事倒不用他太費心思,因為晉王李存勖也是這樣一個想法,畢竟淇門是重鎮。
趙象爻就在這七百馬軍之中。
此去梁子山,有可能有戰事,亦有可能沒有,因而是最好的拉練機會,所以李從璟將七百馬軍都給搬了出來。
騎兵是高級兵種,按相關標準在軍中擇精銳充之,自然不會有純粹的新卒,裡面每個人都必然是弓馬嫻熟的,新卒老卒的差別主要在於戰陣水平。
秋高氣爽,風和日麗。
“梁子山號稱三十六英雄,七十二豪傑,一百零八條好漢,上至各位當家,下至巡山嘍囉,都以俠義自居,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專行劫富濟貧之事。其山勢陡峭,易守難攻,比之神仙山有過之而無不及,是數百裡內都有名的山寨。”
行軍途中,李從璟讓桃夭夭為他詳細介紹梁子山的情況。
“如此說來,梁子山豈非都是百裡挑一的驍勇之輩?不像是山賊,倒像是義軍了。”張小午有些意外。
李從璟笑道:“若真都是百人之勇,他們也就不會在安義軍面前惶惶終日,主動請求招安了。至於俠義之行,若是天下都讓這些綠林好漢去劫富濟貧,世道還不亂了套,還要你我作甚?”
“原來如此。”張小午抽抽鼻子。
桃夭夭道:“聽說梁子山之南十裡外,有一去處,名為君子林。那裡有一群隱士,相傳這些隱士才高八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若是有人能收之以為己用,必得非凡功業。”
“這麽厲害?”張小午聽得興趣大起。
“厲害什麽,都是胡扯。”李從璟呵呵一笑,“用你的腦子好生想想,買書不用花錢?請名師不要花錢?這些隱士哪來那麽多銀子。還要飽讀詩書,悟道成材,就更難了。真正出人才的,是士族之家,因為只有他們才有培養人才的資本。就說孔明,也不是真在山裡種田的,他父兄也皆是為官之人。”
桃夭夭不鹹不淡道:“將軍倒是看得很清楚。”
李從璟卻是輕輕一歎,“亂世求存,征伐天下,人才最為重要,但是人才難覓啊。我為一鎮主將,常常為此憂心,卻也沒有太好辦法。”
桃夭夭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幾人身後的軍列之中,趙象爻一直望著桃夭夭。
“二爺,自打今日出營,你這表情就甚為呆傻,還是收斂一些吧,莫讓別人看了笑話。”趙象爻身旁,一個出自神仙山的騎士忍不住出聲提醒。
“二爺有嗎?”趙象爻一愣,隨即惱怒起來,“你這是什麽話,二爺何等英武之人,怎會有如此神情,給我閉嘴!”
離梁子山還有二十來裡的時候,先前一步去聯絡的李榮,回來告訴李從璟:“梁子山下,潞州的安義軍已經先到一步了,他們把道路圍得水泄不通,陣勢擺得很大。”
李從璟眉頭微微皺起,“安義軍來了多少人?”
“人不多,也就一個指揮。馬軍兩都,步軍三都。”李榮道。
“一個指揮。”李從璟冷笑一聲,“招安需要來這麽多人?威脅之意很明顯。”
桃夭夭不禁翻了個白眼,心道你帶的人比人家多好吧?
“走,去會一會安義軍!”李從璟策馬揚鞭,將速度帶起來。
先前潞州昭義軍跟隨李嗣昭出征鎮州,多有死傷,現如今李嗣昭戰隕,昭義軍也改變為安義軍,
可謂物是人非。李繼韜出任潞州留後,心裡本就不踏實,這才急著擴編安義軍,但安義軍軍貌到底如何,李從璟卻是不知。前一年,李從璟跟隨李存勖南征北戰,各節度使的軍隊見了不少,戰力或強或弱,不一而足。自在淇門組建百戰軍之後,李從璟沒少拿百戰軍與各軍對比,但就目下而言,剛有雛形的百戰軍,遠遠稱不上善戰之軍。
但即便如此,軍中仍舊不乏精銳之士,此番帶來的七百馬軍,可以說是百戰軍目下戰力核心。若是連這七百之士,都不能威懾五百境遇差不多的安義軍,李從璟的心裡恐怕不會好受。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心境,李從璟這才加快步伐。
梁子山下,安義軍已扎營。不少馬軍和斥候在外遊弋,而營內正是一片打造器械的景象。
百戰軍到來的消息,早已有安義軍斥候稟報給他們的指揮使。
李從璟讓百戰軍在原地列陣,自己帶著幾個親兵,迎向趕來的安義軍指揮使。
“閣下便是淇門鎮將,百戰軍都指揮使李從璟李將軍了?幸會!”來人很年輕,因而也很傲氣,只不過比起還未加冠的李從璟來,到底還是大了不少,“在下安義軍指揮使李環。”
“李將軍,久違了。”李從璟微笑而已,不見抱拳回禮,他身為都指揮使,比李環高了幾級,自然無需向他行禮。
李環掃了一眼李從璟身後的百戰軍,臉上傲氣不減,好像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他不懼李從璟一般,“李將軍今日引軍到此,所為何事?”
看李環的樣子,倒是對李從璟為何帶兵來此,已經了然。
李從璟呵呵一笑,意味不明,眼神不清。
“都指揮使執行軍務,也是你一個小小指揮使可以過問的?”張小午陰沉著眸子質問道,那聲音格外大,喊得方圓百步之內的人都能聽見。
張小午的呵斥無疑讓李環下不來台,他臉青白交替,半響才看向仿佛沒事人一般的李從璟,沉聲道:“將軍就是這麽治軍的嗎?”
李環自持和李從璟不在一個系統,安義軍和百戰軍更無瓜葛,況且李繼韜已有所圖,李環也不求巴結李從璟什麽,加之他自信有身後五百安義軍在場,李從璟也不能奈他何,是以並沒有打算在這位名義上的上級面前收斂什麽。
李從璟不開口,但主辱臣死,張小午卻忍不住了,厲聲道:“李指揮使,注意你的身份!都指揮使要如何治軍,哪裡有你過問的余地?”
“你等級就比李某高嗎?”李環反罵道,隨即看向李從璟,咬著牙,“李將軍要執行軍務,在下自然沒有過問的權力,只不過安義軍到此,是為招安梁子山,還請李將軍不要妨礙才好!百戰軍做什麽,安義軍無權干涉,但安義軍執行軍務,百戰軍也沒有干涉的余地!”
說罷,李環轉身就走。
“站住!”張小午是知道李從璟脾氣的,所以他一聲大喝之後,橫刀驟然出鞘,上前兩步,“以下犯上,目無尊卑,行無軍法,你以為我不敢斬你嗎?!”
李環停住腳步,頓了兩息,轉過身,壓低著腦袋,毒蛇一般的眼睛盯在張小午身上,“有種,你就來試試!”
李環這話一說,李從璟身邊的親衛全都拔刀出鞘,這些人都出自從馬直,作風向來彪悍,這一拔刀的動作都分外整齊,氣勢凜凜。
這邊一拔刀,李紹城雖然隔得稍遠,並不十分清楚他們的對話,但他拔刀的動作,幾乎跟李從璟身邊其他親衛同時。李紹城刀出鞘,軍令便傳出:“鋒矢陣!”
令旗動,七百馬軍迅速變陣。
顯然李環帶來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李紹城這邊一動,他身後一人,摸出腰邊的號角,揚天就是一陣猛吹。低沉的號音響起,安義軍軍營立即躁動起來,五百安義軍軍士,在各自都頭隊正的喝令下,開始往營外集結。
這梁子山下,火藥味瞬間燃起,凝重的肅殺之氣籠罩在每個人心頭,衝擊著這片天地。
兩邊的人剛一照面,便如同有深仇大恨,拔刀相向。戰鬥,一觸即發。
這種事要放在治世,簡直就是聳人聽聞,但放在亂世,尤其是這個藩鎮林立,節度使各自為政的時代,便再也正常不過。
梁子山上,山寨大門臨道而建,大門邊有望樓,視野開闊,樓上有人。
為首一人扶欄而立,四十歲上下,面硬如鐵,著皮甲,披大貂,這便是梁子山大當家陳致遠。在陳致遠身後,站著一個身材較為矮小的漢子,兩撇八字胡,環保雙臂,此人名孫百工,梁子山二當家。
“大當家,他們這是要打起來的架勢啊!”孫百工顯得有些焦急,“你就不管管?”
陳致遠指著自己腦袋,一本正經的問孫百工,“我腦子像是被驢踢了嗎?”
“這,大當家開什麽玩笑!”孫百工訕笑。
陳致遠的目光重新投向山下,“既然我的腦子沒有被驢踢, 我為何要去管他們?”
“可,他們是來招安的啊!”孫百工著急道。
“老二,回頭你讓人給你看看,我看你的腦袋倒像是被驢踢了。”陳致遠道。
“……”孫百工。
陳致遠指著山下對峙的雙方,對孫百工道:“你看清楚了,他們是官軍。我們是什麽?在他們眼中,你我都是山賊。要山賊去勸官軍的架,你怎麽想出來的?”
孫百工滿臉羞愧,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又道:“那大當家,我們怎麽辦?”
“等。”陳致遠道。
“等?”孫百工不解。
陳致遠問道:“知道小娘子待嫁的時候,唯一要做的事是何事嗎?”
孫百工道:“何事?”
陳致遠道:“等。”
孫百工不解道:“等?可這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陳致遠道:“你還沒弄明白嗎,現在你我就像是待嫁的小娘子。而外面是兩個打算強搶民女的土匪。我們能做的,就是等。等他們中間有一個贏了,我們就跟他走。”
孫百工不樂意道:“這也太窩囊了!”
陳致遠看了他一眼道:“你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孫百工仔細想了想,“唯一還有的選擇,就是幫著其中一方打贏,然後我們跟他走。”
看到陳致遠的眼神,孫百工立即補充道:“當然,這是腦袋被驢踢了的家夥,才會做出的選擇。”
陳致遠歎道:“所以說,我們根本就沒有選擇。既然如此,你還煩惱什麽?”
說罷,陳致遠也不再站在望樓上,轉身漫步下樓。孫百工又望了山下幾眼,似乎有些念念不舍,但還是跟著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