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嘹亮而整齊的讀書聲,如飄蕩在林間的晨霧,洗滌著昨日的雜塵。
青山深處更青山,君子林就在青山之畔。青山之畔有青竹,青竹腳下流淌著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
農田錯落,小橋流水,田舍依依,雞犬相聞。
當李從璟站在這副畫面前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停下腳步,一夜不曾相合的眼眸,分外清明。他閉上眼,張開雙臂,如在輕撫田埂上的讀書聲。
“這便是君子林了。”
緩緩睜開眼,李從璟輕聲道。
“見識不錯。”桃夭夭捧著水杯,站在李從璟身旁。
兩人穿過小道,往村舍行去。看村舍中房屋的數量,僅二十來戶,還不足一裡,應該不是一個裡的建制。地裡或者路上的村民,望見李從璟和桃夭夭,眼神中有好奇之色,但也僅此而已。相面碰見了,這些村民還會主動向兩人行禮。
路上沒有跑鬧的孩童,孩童都在私塾裡。
私塾建在一個沒有柵欄的院子邊,僅一面有牆,其余三面用吊著竹簾。竹簾裡,十幾個年齡不一的少年,正在誦讀《大學》。
李從璟在私塾外停下腳步,一時竟然有些不忍上前去打斷這些讀書聲。山外烽火連天,山裡這一個小角落,卻有一片難得的寧靜。
盤膝坐下,李從璟輕聲道:“許久不曾聽先生授課,今日便再做一回學生也好。”
桃夭夭奇怪的看著李從璟,一時無話。她發現她越來越不懂,這個年輕的有些過分的一軍統帥。認識他越多,就會越多發現他身上的矛盾。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桃夭夭環保雙臂斜靠在柱子上,抬頭望著天外天。
許久之後,李從璟已經和私塾的主人對坐在竹亭中。
此處號稱君子林,私塾的主人跟君子自然有關,坐在李從璟面前的,是一個年齡在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的儒生,一襲青袍,舉止從容,而眼神清明。從風度上來說,確實像是一個君子。
在老儒生旁邊,還有一個年輕的儒生,不到而立之年。
“君子之德,風。李某一路行來,見村民皆知禮,且神態安寧,無憂懼之色,私塾學生皆精神飽滿,識學上進。衛先生居一地,則教化一地,的確無愧君子之稱。”李從璟由衷道,他先前不信此地有大才,現在開始有些信了。
老儒士衛行明,是這君子林的主人,他從年輕儒生手中接過茶杯,遞到李從璟明前,緩緩道:“道之不行,久矣。道之不可行,當此之世。然我輩既是讀書人,總得不辜負那幾卷聖賢書。”
李從璟飲茶一口,讚一聲“好茶”,然後道:“君子中庸。衛先生何必耿耿於懷,有所為總比什麽都不為的要好。”
衛行明微微搖頭,似是有些惆悵,“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夫子之言,猶未敢忘。當此亂世,本是我等書生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之時,衛某苟活於山野,已是忘本,如何擔得起將軍之讚。”
說著,衛行明又問道:“將軍也知中庸之道?”
“不出誇張之言辭,不行極端之事,便是中庸。”李從璟道,“君子不坐垂堂,先生無咎。”
“想不到將軍也是飽讀之人,失敬。”衛行明作了一揖,歎了口氣,“道家之士,求獨善其身,是以可隱居山林,不問世事,不看世道之艱難。而我儒家學生,蒙夫子之教,莫不以入世為途,
以天下黎明百姓之難為己任……罷了,且不說這些,將軍此行,必有所圖,不妨說來。”小院裡有黃毛幼雞一群,嘰嘰喳喳跟在母雞身後,在院中找些吃食,你來我往玩鬧得不亦樂乎。桃夭夭饒有趣味打量著這些卑微的生命,臉上依舊是一副沒睡醒的慵懶模樣,雞群在她腳前停留,她便蹲下來,仔細注視著這些小生命,默不作聲。
“嬸嬸,嬸嬸!”一個五六歲的女童不知何時跑過來,怯生生站在桃夭夭身旁,拿手指尖輕戳她的胳膊。
桃夭夭這才發現原來“嬸嬸”這個稱呼,卻是眼前這乾淨的女童給自己的,一時間有些啞然失笑,心裡問自己:我已經這麽老了麽?
“怎麽了,小妹妹?”桃夭夭柔聲問道。
女童拿手指指了指桃夭夭的腿,小眼睛裡充滿了好奇,“嬸嬸,天這麽涼,你膝蓋露出來,不會冷嗎?”
長皮靴,短皮褲,桃夭夭膝蓋上下部分確實是常年露在外面的。但是天地良心,這跟冷真的有關系嗎?
桃夭夭哈哈笑出聲。
亭子裡,茶香四溢,李從璟將陳致遠的信物交給衛行明,然後將梁子山眼下局勢簡單對衛行明說了,躬身問道:“梁子山困局,先生何以教我?”
衛行明撫著額下的胡須,眉頭微皺,“梁子山大當家與某有舊,此時他有難,某定然設法相救。在將軍看來,此番梁子山困局,最核心問題在何處?”
李從璟道:“自然是安義軍的援軍。”
衛行明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安義軍援軍之危,解之倒是不難。”
衛行明有法子解決安義軍援軍的問題,李從璟自然高興,於是他問道:“那先生需要些什麽?”
“需要什麽?”衛行明微微一笑,“什麽都不需要。”
“什麽都不需要?”李從璟怔了怔,他很少去重複別人的問題,這只有在他覺得特別不可思議的時候才會如此,“先生一人足矣?”
“一人足矣。”衛行明笑得愈發從容。
“一人退千軍,先生大才!”李從璟心想:我雖能亂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但這種事我卻想都不敢想,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竟敢誇下如此海口,逗我呢?“不過先生可否告知,你打算如何去做?”
李從璟覺得這衛行明太裝逼了些,他忽然想起,古時候的人貌似都有裝神弄鬼的愛好,越是面對別人難解決的問題,他越裝逼,愈發胸有成竹。但李從璟可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所以他必須問得清楚些。
不等衛行明接話,院中忽然傳來喧鬧聲,聲音不大,但也足夠打斷李從璟和衛行明的談話了。
衛行明身旁的年輕書生,聞聲走了出去,片刻之後回來,向衛行明匯報說:“趙二家的狗,吃了王生家的雞,死了。王生要趙二賠雞,趙二卻說王生故意毒死他的狗,要他賠狗。兩人自己不能解決這事,所以來找父親決斷。”
衛行明向李從璟拱手道:“鄉裡瑣事,將軍見笑,容某先去處理一二。”
李從璟笑道:“先生德行服人,鄉裡有事才會請先生決斷,先生不必過謙,請。”
三人從屋裡出來,那趙二和王生正在爭論,王生一言不發,趙二卻言辭甚激。李從璟也想看看衛行明除了書讀得好,處理事情是否得體,所以旁觀不語。
衛行明招呼兩人坐下,又將事情從頭到尾問了一遍,確認無誤,這才不急不緩道:“趙二,你的狗為何要吃王生家的雞?”
“我怎麽知道。興許是他家的雞跑到了我家地裡,我的狗才會吃他的雞。”趙二道。
“我家的雞,才不會跑到你地裡。你地裡什麽都沒有,我家的雞怎會跑到你地裡?”王生不服氣道。
衛行明伸手製止王生,嚴肅道:“我沒讓你說話,你便不要插話。”然後又對趙二說:“你看到他家的雞,到了你家地裡?”
“雖然沒看到,但如若不然,我家的狗怎麽去吃他家的雞?衛先生,你也知道,我家那狗最聽話了。”趙二辯解道。
衛行明搖搖頭:“你沒親眼看到,說的話便不能作數,事實存在於耳目,而不存在於猜想。子仁,你去問問鄉親,有沒有人看到趙二家的狗,是如何去吃了王生家的雞的。”
“是,父親。”衛子仁應聲而去。
衛行明這時對王生道:“狗要追上雞,很難。但你的雞卻讓趙二家的狗吃了,而趙二的狗偏偏還死了,此事不同尋常。我且問你,你是否對你的雞做了手腳?”
“這,衛先生,我怎會對自己的雞做手腳。”王生連忙道。
衛行明擺擺手,“有沒有做手腳,口說無憑。劉老,你識得藥理,就麻煩你一趟,看看雞的殘骸和狗胃裡是否有毒。”
“好,衛先生稍等。”村中一個老人道。
李從璟看到這裡,已經暗暗點頭。衛行明解決這件事,順著事情發生的順序去問,邏輯清晰,且斷事不受人情與經驗困擾,而是尋求證據,這做事的方法便是沒問題。
衛行明卻又開始說話了,“狗一般不能逮到雞,今雞卻被狗逮;狗吃雞一般不會死,今狗卻死。事出反常,必有其因。此事之因,只能是在人為。趙二,王生,你倆之間,必有宿怨未解。”
說著,衛行明又開始讓人去了解他們的宿怨。
聽到這裡,李從璟已經暗暗讚歎,這衛行明邏輯縝密,行事章法明晰,是個幹才。且態度隨和,德行非常,讓人信服,看來是個人才。念及於此,李從璟心中已經暗暗動了心思。
李從璟出鎮淇門,有了孟平、李紹城、蒙三等人,再加上軍中培養提拔,手下將才並不缺,幕僚也有了莫離;但政事方面就差得多了,僅有鎮治的章子雲和王不器兩人。四族年輕俊逸雖也能用,但日後李從璟必然不會局限一縣一州之地,對真正的人才,尤其是日後若是升任刺史節度使,對政才的需求量就大了。
眼下接觸到的衛行明,無疑讓李從璟“胃口大開”,若是他真能退了安義軍援軍,那便是軍政全才。聽說他有兩個兒子,有其子必有其父,就算他兒子暫時差些,也能培養。
看來這次梁子山之行,注定收獲不小啊。
想到這,李從璟再看衛行明時,就像趙二家饑餓的狗,看見了王生家肥美的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