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首發))
梁都開封(大梁),王彥章府。
後院一顆大榆樹下站著兩個人,一人手持小鏟,正在挖什麽,一個立在那人身後,靜靜望著他挖。此時天未破曉,高天懸月,繁星似海,依稀有涼風襲來,吹動榆樹的枝椏。
好半響,王彥章丟掉小鏟,從土坑裡刨出兩個酒壇,抱了出來,戴思遠連忙迎上,幫王彥章抱起一個。
王彥章哈哈大笑道:“這兩壇酒,本是在你班師的時候就該拿出來的,奈何你前番出征河陽馬失前蹄,回朝後一直沒到老夫這來,直到今日,這塵封了幾十年的兩壇好酒,才終於有機會重見天日。”
“思遠慚愧!”戴思遠低頭歎息,面有愧色。
前番戴思遠在孟州城外遭逢大敗之後,隻帶著千人逃回大梁,當是時,滿朝震驚,梁主朱友貞大怒,當即要斬戴思遠,幸有群臣進諫,方使戴思遠逃過一死,但戴思遠也因此被下獄。
在戴思遠回朝的同時,鄆州被李嗣源偷襲得手的消息也傳到大梁,朱友貞驚慌不已,立即整軍,要發兵北征。
是時,梁相敬翔向朱友貞進言,“臣隨先帝征戰天下,先帝對臣言聽計從。今李亞子勢力漸大,陛下卻不聽臣之勸告,臣有何用,不如請死!”說完,於從靴中取出一繩,套入頸中,作勢欲自殺。朱友貞慌忙命左右解救,問其欲言,敬翔始道:“國家陷於危難,局勢愈緊,必用王彥章為將,方能轉危為安。”
朱友貞聽其言,遂令王彥章為北面招討使,而段凝為副。朱友貞召戴思遠覲見,問其破敵期限,王彥章言只需三日,並請複用戴思遠。因此,方有今日戴思遠出獄從軍之事。
亭中,王彥章打開酒壇,頓時酒香四溢,又以新酒兌之,盛了兩碗,遞給戴思遠一碗,王彥章激昂道:“此番出征,不成功便成仁,為君為國,你我且先乾一碗!”
兩人飲盡,王彥章又斟滿,舉起,“第二碗,願你一雪前恥!”
複飲盡,戴思遠道:“此番出征有老將軍領軍,必能大獲全勝。只是老將軍在陛下面前說三日破敵,這期限是否短了些?”
王彥章大笑,“李亞子鬥雞小兒,三日破敵,何其長也,豈是輕率?”言罷,輕輕一歎,又道:“如今大梁連吃敗仗,朝野人心惶惶,此番若不能速勝,給予李亞子迎頭痛擊,何安人心,何振士氣?”
“老將軍忠肝義膽,憂國憂民,思遠不及也!”戴思遠巋然歎道。
王彥章道:“先帝在時,老夫隨其征戰四方,兵鋒所到之處,無有不克,如此數十年,方有大梁,往日功業,何其壯哉!而今先帝早去,身為人臣,嘗恨不能滅先帝之仇敵,以至讓李亞子囂張至此,實在是無顏。今,蒙陛下聖恩,得以領軍出征,若能建功,待他日得勝回朝,必盡誅奸臣,以謝天下,以謝先帝!”
戴思遠高舉酒碗,“老將軍志向高遠,國之脊梁,待此番凱旋,必助老將軍匡扶社稷!”
“好!”王彥章端起酒碗,“喝了這最後一碗,你我出征!”
“乾!”“乾!”
兩人飲罷,有丫鬟小跑過來,低頭對王彥章道:“老爺,夫人要跟您說話。”
戴思遠遂抱拳告退:“老將軍且與夫人話別,思遠在府門等候。”
戴思遠走後,一個裝扮樸素的老婦人來到王彥章身前,仔細端詳著王彥章,未及說話,已是老眼含淚。王彥章承受不住,佯作不耐道:“你這婦人,要說話便好生說,哭什麽!”
老婦人的淚流在密布皺紋的臉上,隨手一抹,看著王彥章哽咽道:“前番你卸職之後,我見你心灰意冷,雖替你不值,卻也本以為能安安生生過了晚年,想不到而今聖上一句話,你又要出征,這日子可怎麽過啊!”
“國家有難,安能不顧!”王彥章道。
“你顧了一輩子國,可你幾時顧了這個家?”老婦人道,“便是不顧這個家也罷了,可你何曾顧過你自己?你可知,今兒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王彥章問。
老婦人眼淚又決堤,怨恨道:“今兒是你六十大壽啊,你可知道?兒女們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要為你好生操持這個壽宴,可你,可你今兒卻偏偏要出征……你都六十了,還要征戰到什麽時候?”
王彥章怔了怔,眼眶也有些濕潤,柔聲道:“你比我小五歲,卻和我同月同日生,今兒是我壽辰,也是你的壽辰……”頓了頓,道:“你跟我王彥章一輩子,我從未給你操持過壽宴,每每都是我在人前,你在人後,可也從未聽你有過怨言……”
停了好半響,王彥章仰天道:“罷了,此番若能凱旋,我為你補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壽宴,也好讓你知道,你這輩子沒跟錯人……但無國便無家,君命為上,我,出征去了!”
說罷,不再看老婦人,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老婦人跟出去兩步,停下來,怔怔看著王彥章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站在原地良久,已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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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滑州。
王彥章率領梁軍,到此城時已是黃昏,大軍安營扎寨不提,但隨即傳達軍中的一條將令,卻是讓眾將在摸不著頭腦的同時,又很是興奮。
待到夜裡,軍營中的空地上,幾十張大圓桌上擺滿了酒食,眾將士直到此時才算相信,王彥章是真的要召集將士宴飲。不多時,火光中王彥章走出來,到桌前對眾將士道:“他日我等就要出戰唐軍,到時必有數番激戰,今日宴飲,大家夥隻管敞開肚皮吃,吃飽喝足,蓄滿力氣,以備來日之需!”
眾將士大聲歡呼,隨即入席大吃大喝。
酒席吃到一半,王彥章衣袍上已經沾滿酒食,他搖搖晃晃起身,對左右將領說:“爾等且先吃喝,容本帥去換身衣裳!”
眾將士皆笑。
王彥章離了席,卻沒有回大帳,而是直接悄然從軍營後面疾行而出。軍營後,數千將士隱蔽在黑暗中,甲兵齊備。看到王彥章出來,其中一名將領迎上來。
“先鋒出發了否?”王彥章問這名將領。
將領回答:“戴將軍帶著六百精銳士兵,依照軍帥的吩咐,皆背負巨斧,已和一乾治工一同乘舟,順流而下了!”
王彥章換上甲胄,下令道:“出發,直奔德勝城!”
數千精銳將士,在王彥章的帶領下,沿著河南岸,疾行向德勝城。
黃河邊的德勝城,乃是唐軍兵城,也是一座易守難攻的要塞,分南北二城,河中有唐軍布置的鐵鎖,兩城之間有浮橋相連,以此為聯通可使南北兩城互為犄角,互相支援。
鎮守德勝城的唐軍將領是朱守殷,李存勖愛將,他駐兵在德勝北城。此時,朱守殷正得了斥候來報,說王彥章率領的大軍在滑州扎營後,眾將士正在軍營宴飲。
朱守殷對左右笑道:“陛下讓我駐守德勝城時,曾囑咐於我,說王鐵槍勇猛過人,若是他領兵出戰,一定會來攻打德勝城,令我嚴加防備。此番王鐵槍雖然領兵北來,但卻在滑州裹足不前,看來陛下的擔憂倒是多余了。”
左右道:“偽梁新失鄆州、孟州,王彥章若是出征,不去收復這兩個地方,哪裡會來我們德勝城呢?德勝城乃我朝在河上最大的軍事要塞,牆高兵多,易守難攻,王彥章就算來了,也只有被打得灰頭土臉的份!”
朱守殷笑而不語,讓左右退下,自個兒去睡了。
翌日天還沒亮,朱守殷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驚醒,他惱怒的起身,“何事如此驚慌?”
“不好了,將軍,梁軍圍攻南城!”
“什麽?!”朱守殷連忙打開門,一把將外面的小校拉進來,“說清楚,怎麽回事?”
“將軍,我們都被王彥章蒙騙了!”小校又急又慌,“昨日夜裡,梁軍突然出現在河上,梁將戴思遠領著一群梁軍,先是讓治工燒斷了河中的鐵鎖,又讓士卒用巨斧砍斷了浮橋!待我等發現時,已經為時已晚!如今,如今……”
“如今如何?”
“如今南北城聯系中斷, 而那王彥章,不知怎麽就帶著數千梁軍,到了南城外,現在已經包圍了南城,正在猛攻!”小校哭喪著臉,“將軍,可要速救南城啊,再不救就來不及了!”
“浮橋斷了,如何發大軍相救啊!”朱守殷臉色蒼白,失神後退幾步,“趕快去傳令,用小船載兵,渡河前去支援南城,務必要將王彥章擊退!”
“是!”
當日夜,梁主朱友貞正在宮中與嬪妃作樂,忽聞軍報,招進來一見,那信使道:“王彥章夜襲德勝城,先是斷唐軍河上鐵鎖、浮橋而圍德勝南城,後又擊潰唐軍小船所載援兵,德勝南城孤立失援,在午後已經王彥章攻克!城中數千唐軍,盡數被殲!”
朱友貞一躍而起,擊掌而歎,“王彥章真乃朕之棟梁也!三日破敵之言,起初還以為是笑談,如今卻不曾想,王彥章竟是真的做到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朕要好生獎賞王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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