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帶百戰軍一個指揮,並軍情處銳士,一路馬不停蹄,順道往東追去。
李繼韜跑得挺快,難見蹤影,百戰軍竟然拍馬也趕不及,李從璟不由得感歎,人在生死之間爆發出的求生本能,真是不容小覷。
行至半夜,前方突然響起一陣廝殺之聲,有火光隱約透出。
在不少將士莫名其妙之際,李從璟已經大笑出聲,對左右道:“定是澤州守軍,依計抄李繼韜後路,這時候趕來攔在前面了,我等正好與裴約前後夾擊!眾將士,準備迎敵!”
眾將士呼喝一聲,刀出鞘,馬槊端起。
向前奔進一段,果然就看見安義軍正在與人廝殺,火把中,隱約可見那甲胄戰袍,正是澤州守軍服飾。
李從璟一邊策馬向前,一邊高聲喝問:“前方可是澤州裴將軍?”
跟在他身旁的親兵,立即重複他的話,聲音洪亮傳出去,好叫前面的人聽見。
“正是老夫!”前面的將士齊聲回答。
說話間,百戰軍已經奔近了,這下看得分明,安義軍正被澤州守軍圍殺。此番裴約出城,帶了八百人,對付一兩百安義軍,自然是手到擒來!
李從璟心中喜悅,當下帶百戰軍殺入場中。
安義軍抵擋不住,被李從璟等人殺穿了陣型,再也無法堅持,紛紛投降。
對面一位老將軍,火把下的面容十分剛毅,李從璟下馬上前抱拳:“在下李從璟,前面的可是裴將軍?”
裴約翻身下馬,哈哈大笑迎過來,抱拳道:“正是老夫!李將軍年少多謀,觀此陣仗,連李繼韜都已成喪家之犬,可知八千李董聯軍,已經敗於李將軍之手,老夫佩服!”
李從璟笑著謙虛兩句,看到一員年輕小將疾行過來,手中橫刀還在滴血,向李從璟拱手道:“李哥兒,別來無恙?”
卻是莫離。
李從璟大為驚訝,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你怎生這般模樣?”
不待莫離回答,裴約已在旁笑道:“莫參軍可是儒將,上馬能殺敵,下馬能謀戰,老夫對他也是佩服得緊呐!”說罷,感歎一句“後生可畏”,又道:“我大晉人才輩出,看來攻滅偽梁,已是指日可待!”
眾人相視而笑。
閑話可稍後再敘,李從璟急問道:“可逮著李繼韜了?”
裴約左右瞧了瞧,“天色不好,難以視物,倒是不曾見那李繼韜。”
這時有軍士來報:“將軍,一群賊軍突出重圍,往東邊去了!”
“定是那李繼韜了。”李從璟一擊節,翻身上馬,“這廝倒是命大,先前讓他從鎖龍陣跑出來,這邊又讓他逃出生天。你我趕緊去追,萬不能讓他回到潞州,否則,以潞州之城防,加之李繼韜事先定然有的準備,要攻克不知要費多大力氣!”
眾人依次上馬,李從璟行在前頭,忽然問那來報告的軍士:“逃走的安義軍,有多少人?”
“約莫十幾人!”那澤州軍士道。
“十幾人撒開腳丫子跑,那速度可就快了。”李從璟皺了皺眉,看向眾人,“不能以大軍去追,否則趕不上他的腳程!”
裴約點頭道:“說得有理。”
李從璟當即分配各部,道:“不如裴將軍帶大部在後緩行,以遊騎聯絡,我自帶親兵前往!”
裴約自無不可。
當下,李從璟點了張小午等人,並莫離、桃夭夭等軍情處銳士,得二十來人,俱為精銳中之精銳,從澤州軍士手中補充些乾糧和清水,每人再拉上一匹備用的馬,立即加速而去。
一路前行。
一兩個時辰後,人沒追上,張小午鬱悶開口道:“都指揮使,
李繼韜這廝命可真大,頗有些怎麽都殺不死的意思啊!”勁風拂面,李從璟笑道:“凡上位者,俱有不小的勢運,勢運一日未去,輕易是不會死的。李繼韜到現在都沒死,只能說明他身上,還有些勢運罷了。”
張小午納悶道:“那咱們這趟能追上他嗎?”
李從璟正兒八經道:“這廝先是從鎖龍陣中走脫,後又在八百澤州軍截殺下脫身,他能有多大的勢運,經得起如此折騰?依本使看,李繼韜勢運已經用的差不多,該到了快死的時候了。”
“原來如此。”張小午恍然大悟。
身邊的人被逗笑,莫離見張小午一臉認真,不忍他就此被李從璟的戲言糊弄,好心點破,“李哥兒逗你玩兒,別當真。”
張小午愣了愣,表示不信,他那神情,又引得眾人想笑。
“小午你什麽都好,就是把李哥兒太當神了,他說什麽你都信!”莫離搖頭而歎。
張小午當即反駁道:“都指揮使本來就很神,不神能一把火燒掉八千賊軍?”
李從璟都被他逗得噴飯,沒好氣道:“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眾人笑一陣,不再費力氣說話,加緊趕路。
追擊的人辛苦,逃跑的人更辛苦,不僅辛苦,心境也會不同。
及至黎明,李從璟等人終於瞧見了李繼韜的身影,兩相隔的不遠,約莫一兩裡地。
兩邊的馬速都挺快,就這樣又過了兩個時辰,李從璟等人已經開始換馬,並且喝水。不多時,李繼韜的隊伍中,有戰馬悲鳴一聲,口吐白沫,倒在路邊,將馬上的騎士摔下來。
李繼韜等人回頭看了一眼,卻沒有人停下。
李從璟等人是一人雙馬,李繼韜等人可就沒那麽好的條件,畢竟逃命過程中,生死一線之間,沒可能有功夫給自己再備一匹馬。
李從璟等人從安義軍戰馬旁奔過,那騎士早已跑開,只不過氣力不濟,沒跑多遠,一名百戰軍戰士挽弓,一箭射在他後頸。那安義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安義軍中有了第一個掉隊的,不長的時間內,就有第二個,同樣是戰馬累死。
這一回,李繼韜頭也沒回,只是身子抖了一下。
第三個掉隊的安義軍騎兵,卻是騎士在昨夜戰鬥中已受傷,來不及細細包扎,失血過多,從馬上栽倒下來。
十幾人的隊伍,本就不長,接連丟了幾個之後,一名安義軍崩潰的大吼一聲,對李繼韜喊了一句話,調轉馬頭,揮舞著橫刀,向百戰軍殺來。
李從璟長槊出手,乾淨利落將他從馬上刺下。長槊奪走對方生機的那一刻,李從璟看到那安義軍的眼神中,竟然有解脫之色。
最後一個掉隊的安義軍,是自己勒著馬韁繩,主動脫離李繼韜,跑向了田野裡。戰馬經不起田地裡坑坑窪窪之地的折騰,跪倒下去,那安義軍軍士,摔了一嘴巴的土,手腳並用爬起,哭號著埋頭往前跑。
因為隔得稍遠,沒有百戰軍去理會他。
前方出現一個小村子,李繼韜帶著剩下的人,進了村。
低沉了半日的天空,突然有水滴落下,驟然間,大雨傾盆。
這是一個窮破的小村子,或者稱不上村,隻十來戶人家,房屋緊疏無度,茅草為頂,壘土為牆,竹木為欄。一條瘦成皮包骨頭的土狗,被戰馬驚到,慌忙跑到田地裡。
李從璟等人進村的時候,衣衫落魄的村民,倉皇逃出,看到百戰軍,又尖叫著,連滾帶爬避開。
眾人到了一間稍大的土屋前,看見院外停著沒有人的軍馬,馬沒栓,可它們也沒什麽力氣再亂跑。
大雨如注,拍打在戰馬身上,引得戰馬嘶鳴、響鼻不斷,馬蹄亂踩,頗為不安。
土屋有圍欄,近十個安義軍扶刀站在院子裡,被雨水淋成落湯雞,低眉默默盯著李從璟等人。
“下馬。”李從璟說了一句,從馬背上下來,將韁繩交給身後的軍士。
院中有口井,郭姓隊正坐在井沿,一手放在膝蓋上,撐著稍顯前傾的身子,一手握著橫刀,立在身側,他沒看百戰軍,埋頭看著院中的泥土。
雨水打濕泥土。
李從璟負手站在院外,眾人站在他身後。
屋中傳來一陣沒有規律的大聲響動,李從璟數了數人頭,一個不差,在屋裡整出動靜的,應該是李繼韜。
雨落盔甲,衝洗著上面的血跡,變成紅色,順流而下。
李從璟看了一會兒面前的安義軍,道:“解除兵甲,你們可以走。”
有人留下,但更多的人選擇離開。
最後剩三個安義軍,腳邊是凌亂的盔甲、兵器。
郭姓隊正突然仰起頭,面對天空,任由雨水擊面,不顧雨大,睜著眼睛。
李繼韜出現在門口,摘下了頭盔拿在手裡,盛放著清水,一隻手捏著一塊不成模樣的餅,靠在門框上,對李從璟笑了笑,吃喝不誤。
李從璟靜靜看著他,沒有出聲,沒有動作,等著他吃完喝完。
他不著急動手,是因為他知道,李繼韜今日必死。李繼韜一死,澤州之困永遠不複存在,潞州旦夕可下,這澤潞局勢便大定下來,李從璟此行也就完成了李存勖交代的任務。
謀劃多時,精細布局,今日得果。李從璟心情不錯。
吃喝終有盡時,李繼韜最後喝了一口水,一把將頭盔丟掉,抱著雙臂,依舊靠在門框上,對李從璟道:“你似乎很有耐心?”
李從璟笑笑,用當初回答過李環的話,來回答他:“對待將死的人,我總會尊重些。”
李繼韜呵呵一笑,一寸寸拔出腰間橫刀,卻沒有殺向李從璟,而是舉在面前細細打量。半響,道:“多好的刀,剛硬、鋒利,削鐵如泥。可惜,還未讓世人看見他的鋒芒,就要折斷,悲夫,悲夫!”
他又看向李從璟,“時也,命也!今日敗在你手裡,我本沒什麽好說的,時運不濟,勢運到頭罷了。可我不甘,你一介未及冠的小子,憑什麽贏我?”
李從璟想了想, 認真總結道:“昔年未出道時,我花卻十年時間,寒窗苦讀,打磨武藝。冬寒夏暑,不曾有一時懈怠,雖世道繁華,然萬紫千紅不入我眼;出任百戰軍都指揮使之後,我日夜勤於軍務,應對各方關系,處理各種事務,如履薄冰,但有欲行之事,莫不事先百遍推演,以求盡善盡美。我的整個生命,都用在了我的基業上,雖有佳人在側,不曾多看,雖有美人在懷,不曾意動。”
說完,李從璟看著李繼韜,認真問道:“這些,夠不夠我贏你?”
他問這話的時候,沒注意到桃夭夭瞟了他一眼。
李繼韜張了張嘴,怔了好半響。末了,苦笑一聲,“原來我的對手,竟然不是人,而是個怪物!”
說罷,他揚天大笑起來。笑聲良久不絕,似要撕裂雨簾。
他指著李從璟,笑彎了腰,“怪物,怪物,怪物,哈哈哈哈……”
李從璟微笑的看著他,並沒有生氣,伸手製止了想衝上去剁了他的張小午等人。
終於,李繼韜笑夠了,他停下來,又直視著李從璟,“好,李從璟,你夠狠!我服了,我沒輸給庸人,不丟人。輸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一條命而已。李繼韜人頭在此,你夠資格拿去!”
李從璟向他抱了抱拳,深深一拜,“多謝。”
李繼韜橫刀在脖側,最後看了一眼這雨中的昊天。
手臂一輪,血湧如泉。橫刀離手,掉落在泥水地裡,他的身體,靠著破落的門框,緩緩倒下去。
李從璟呼出一口氣,似歎似歡,目光落在李繼韜的屍體上,“你的生命結束了,我的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