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之後,李從璟三人拜別衛行明等人,離開君子林。
回到梁子山下,軍營諸事已經收拾完畢,但梁子山上還有些東西沒有消化完全,還需要些時間。李從璟便讓大軍在此再停留一日,來日清晨再班師。
夕陽西下時分,李從璟坐在輜重車上,望著無邊叢林,起伏山巒,一時有些失神。他現在滿腦子都被鎮治和百戰軍的事塞滿,上茅房都在思考這些事,已經幾乎沒有空閑的時候。但此時此刻,倦鳥知返,萬籟沉寂,他瞧見軍士們在金燦燦的余暉中穿梭,身影忽然有些落寞。
日暮最是使人愁。李從璟腦海中不由想起後世,炊煙嫋嫋的小山村,五顏六色的城市霓虹,穿白色連衣裙的姑娘,這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畫面,突然像潮水一般湧來,包裹著他。
賭書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有些東西,擁有的時候不知道去珍惜,失去的時候便後悔莫及。但有些東西,你即便是珍惜了,也依舊不能阻止去失去。
他忽然很想喝酒。腳邊剛好有一輛車,擺放著從梁子山上搬下來好酒,所以他隨手抄出一壇,灌進嘴裡。
李從璟自嘲一笑,自己還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不能拋棄這些讓人脆弱的感傷麽?
“喝這個!”一個酒壇突然飛過來,李從璟伸手接住,他看到桃夭夭坐到她旁邊一輛車上,奇怪的是,桃夭夭那清亮的眼眸中,此刻也有掩蓋不住的落寞。
“一個有故事的人。”李從璟心想。一個有故事的人,往往才會在日暮時分不禁神傷。
桃夭夭不喝水喝酒的時候,臉上的漠然和冷意便要淡化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像火一樣在點點燃燒的東西。
“你跟衛行明扯那些沒用的儒家理想有什麽用,這是個現實的世道,便是儒生,也早已被名利所腐,你若是跟他說點實在的東西,效果說不定要好得多!”桃夭夭忽然道,很大聲,與她平時的漠然低聲很不同。
李從璟笑道:“你以為衛行明不會出仕淇門?”
“恩?”桃夭夭偏過頭。
李從璟吞下一口酒,舒一口氣,道:“他早就已經決定好了。若是這個時候,我跟他談名利,並不能加分,而若是談儒家理想,說不定還有想不到的收獲。”
“你怎麽看出來的?”桃夭夭問道。
李從璟微笑道:“從得知衛道真一人退千軍之後,就看出來了。你道他們為何要如此盡心竭力幫我?那是因為他們早就想跟著我幹了!”
桃夭夭撇撇嘴,“衛道都已是掌書記,跟著你等於走下坡路,有什麽好?”
“因為跟著我前途遠大啊!”李從璟理所當然道,“再說,衛道在李嗣昭在時,是掌書記,現在李繼韜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應該是被排擠了,如若不然,又怎會做出偽造軍令出逃這樣的事?說不定他們暗中觀察本使已經很久了,這回他們幫我退援軍,卻對解決李環的事隻字不提,恐怕也是想看看我的本事,至於他們今日拒絕我,也不過是想考驗我的誠心罷了。總之,這幾日我在觀察他們,他們也在觀察我。”
“這都是你的猜想罷了,還是自我感覺良好的猜想。”桃夭夭嗅之以鼻。
李從璟站起身來,大手一揮,豪氣道:“當今天下,諸侯爭霸,呈天下大爭之勢。大爭之世,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如衛行明這種一家三傑之輩,怎甘被排除在爭雄洪流之外?投身俗世,以天下為棋盤,與天下英雄作對手,爭天地之雄,力求彪炳青史,名揚萬世,才是大丈夫所為!”
桃夭夭怔怔半響,
自顧自喝一大口酒,嘀咕道:“神經病!”李從璟說完,又坐回車上,扭頭問桃夭夭:“我一直好奇,桃大當家當初為何會山上做山賊。”
“有什麽好好奇的。”桃夭夭平淡道。
於是兩人不再說話,只是喝酒。
來來往往的軍士見了此情此景,看看李從璟,又看看桃夭夭,不少人臉上都露出邪惡的笑容。
不知何時,軍營亮起了火把,繁星當空升起。
桃夭夭忽然一把丟了酒壇子,搖搖晃晃走到李從璟面前,在李從璟詫異之際,桃夭夭的手已經從扶著車,扶到了他的鎧甲上。
李從璟愣愣看著桃夭夭那張白皙,卻因為飲酒而嫣紅的臉,她精致冷淡而嫵媚的五官,越來越靠近自己的眼睛。
桃夭夭的一把抓住李從璟的肩甲,臉蛋湊近到離李從璟只有不到一寸的地方,她凌亂的長發甚至灑到了李從璟臉上。
桃夭夭櫻桃一般的嘴唇微張,眼神卻分外狠絕,她盯著李從璟,語氣重重的道:“李從璟,我決定,跟你乾!”
李從璟這回是真愣住了。
拜托,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
君子林。
衛行明和衛道對坐對弈,衛子仁在一旁觀戰。
“子平,你覺得李從璟此子如何?”衛行明忽然問道。
衛道落下一顆白子,緩緩道:“心性穩重,舉止有度,知書識禮,博學有才,面有剛毅之氣,身兼英武之姿,陰謀算計層出不窮,卻胸懷治國安邦之志。實話說,孩兒從未想過,一個如此年輕的人,竟然會有如此梟雄之姿。實在是奇事!”
衛行明落子之後道:“人同類而智殊,賢不肖異。凡論人,必八觀六驗,論人者,又必以六戚四隱。譬之若逃雨汙,無之而非是。此先聖王之所以知人也。”
衛道笑道:“父親,若是世人都要如此觀人,可沒多少人能看得清了。”
衛行明歎了口氣,道:“昔日為父出仕朱梁時,雖未居高位,但已識得其朝官紀敗壞,容不得有大作為之人,這才帶著你和子仁回到此處。”
衛道落子漸快,他道:“朱溫亡唐而立梁,雖大逆不道,卻也頗有功績,只是在治國理政的才能上,卻是差了些。他的幾個兒子就更不用說了。如今天下之大,論已露王者之相者,南有徐溫,北唯晉王矣。”
衛行明聽了這話,手中的子遲遲不肯落下,追問道:“那李從璟如何?”
衛道沉吟良久,並未立即作答,而是反問道:“聽說此子未出道之前,曾用十年時間,苦讀詩書,打磨武藝,鑽研兵法?”
“確實如此。”衛行明道。
“又聽聞此子出道隻一年,便已獨領一軍,出鎮淇門僅一個月,便讓淇門如鐵板一塊,被他牢牢控制?”衛道又問。
“的確如此。”衛行明歎道。
“如此之人,卻不到及冠之年,當真是亙古少有。”衛道感慨道,“世間無數英雄,比之若土雞瓦狗。”
衛行明點頭道:“確實可以和晉王相提並論了。”
衛道又開始落子,“既如此,父親還猶豫什麽?”
衛行明看著棋盤,苦笑一聲,放下棋子,歎道:“又是你贏了。”
翌日,李從璟起得很早。昨夜雖然喝了些酒,但卻遠不足以讓他宿醉。軍營諸事都已安排妥當,只等他一聲令下,便可班師。李從璟也打算吃過早飯,讓大軍先行,自己再去君子林將衛家三人捎上。
伸了個懶腰,李從璟沒來由想起昨夜桃夭夭的話,頓時精神又好了一些。桃夭夭本事如何,他是知曉的,現在她主動投到麾下,正好用上。
一個在這個時代雖然不是全新,但卻獨一無二的軍事機構,已經在李從璟腦中成型,他迫不及待要回到淇門,去將這個機構組建起來。
這回李繼韜在他手裡吃了虧,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不過對於李繼韜這個並非名正言順上位,連李存勖也不待見的家夥,李從璟是半分也不心虛的。
這回,李從璟隻帶了親兵,來到君子林。
不出意外,幾番相邀之後,衛行明表示願意到李從璟麾下效力,李從璟自然是大為寬慰。
“我得衛家三傑,正是如虎添翼,不過眼下百戰軍坐鎮淇門,供先生施展的地方頗小,還望先生不要介意。”李從璟笑道。
“將軍過謙了,我等既然投到將軍麾下, 定當竭心為將軍效力,將軍又何必見外。”王興明也笑道。
李從璟一陣大笑,又問道:“怎麽不見衛道?”
“他去山上與他娘親作別去了。”衛行明道。
山上,晨陽正好。一座墳頭前,衛道跪坐在地,正在擺弄祭食。
墳頭上並無一絲雜草,可見是剛剛被清理過的。衛道的動作不急不緩,看起來一絲不苟。他沉默著,並無一句言語。
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衛道才在墳前重新直身跪好,他忽然笑了笑,柔聲開口:“娘,打小你就總說我最調皮,雖然機靈,但機靈都用在闖禍上了。除了惹你生氣,就沒乾過一件好事。你還說,我這孩子,長大了肯定不知道孝敬你。就連衛家的百年家業,也非得毀在我們兄弟手上不可。”
“但是打小,有什麽好東西,你總是給我吃,我要什麽,即便是要得無理,你也總會想辦法拿給我。就算我在私塾闖禍了,被父親責罵了,你也會護著我……”
說到這裡,衛道長長吸了口氣,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這才繼續道:“但是今天,孩兒來就是告訴娘,我已經長大了。衛家的擔子,我會擔起來;衛家的明天,我會撐起來;衛家的榮耀,我會掙回來!”
他站起身,晨光正好越過墳頭,打在他身上。他的臉龐,沐浴在陽光裡,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他的身姿,仿佛在一瞬間更加挺拔,他的肩膀,仿佛寬闊得能扛下一座大山。
衛道行了一禮,動作在最後一瞬停頓了良久,久得好像在聆聽什麽教誨,然後他站起身,嘶聲大喊道:“娘,孩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