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聽完王不器的解釋,沒有立即追究他的責任,只是道:“王司佐,你與神仙山匪首關系如何,待本使解決完神仙山歸降問題,再作處置。”
然後他看向桃夭夭,道:“目下,本使要問大當家,神仙山將如何選擇?既然你我雙方擺下道來,此事便可商談。全員接受招安,這點毋庸置疑,也沒可能改變。但大當家有何條件,隻管說來,本使現在便可給你答覆。”
王不器竟然是桃夭夭親父,這是李從璟之前怎麽都沒有料想到的。
親父為官,親女為匪,看似匪夷所思,但在這個天下沒有正統的亂世,每個人都在力求活命,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至於桃夭夭和王不器關系好似並不融洽,他們父女之前經歷又如何,李從璟卻是不甚關心。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在吃一碗難吃的飯。如此罷了。
至於兩人姓氏不同,李從璟更懶得理會。
桃夭夭的丫鬟給她遞上一杯水,她用竹管慢慢吸著,李從璟的話放在任何一個匪首那裡,都值得認真思量,她也不例外。
桃夭夭需要考量,李從璟也不打擾,只是慢悠悠道:“神仙山地勢險要,徒眾不下三百之數,而且據說頗為悍勇。在這樣一個亂世,大當家身為女子,要統率三百桀驁不馴之輩,不僅需要武力,更需要手腕,很難說哪個更為重要些。但大當家唯獨不需要的,便是仁慈。”
李從璟的話說完,桃夭夭抬起頭,眉眼依然慵懶的耷拉著,合著的嘴唇小巧而嬌豔。
“不僅不需要仁慈,甚至還需要不少的殘忍。”李從璟無視桃夭夭的眼神,自顧自說著,“但就是這樣的大當家,在有人蓄意潛伏到你山寨,而且謀劃擒拿你,被你破解之後,你竟然沒有殺這些人,怎麽都有些矛盾。難道是山賊心性使然,害怕官軍、畏懼朝廷正統?”
“害怕,畏懼?”桃夭夭嗤笑,“亂世聚眾,各行征伐,官軍與山賊有何區別?地盤,百姓,軍事訓練,你們官軍有的,我們也有。唯一的差別,只不過實力大小不一罷了。”
李從璟竟然沒有反駁,而是點頭道:“大當家這話說的在理,亂世山賊與官軍,確實可以相互轉換,誰說山賊攻佔城邑之後,不能成為一方諸侯呢?”
桃夭夭冷哼一聲,埋下頭繼續喝水不說話。
“況且這山周百姓,安居樂業,足以說明大當家做得不差。”李從璟又道,“既然大當家不殺莫離等人,不是畏懼官軍。那就只剩下唯一的解釋:大當家是在給自己留後路。”
桃夭夭終於開始直視李從璟。
李從璟微微一笑,“窮則思變。這個窮,不僅指財,也可指勢。勢盡不變,則離敗亡不遠。神仙山雖然不弱,但困在這裡,也是守成有余,進取不足。如此一來,不能壯大,則不可避免被吞並之命運,差別只在於被其他山匪所並,還是被官軍所並。大當家睿智之人,自然早已看透這點,因此早有打算。因此李某這回來招安,該是應了大當家的期望才是。”
王不器張大嘴。他看看李從璟,又看看桃夭夭,欣喜起來,“閨女,原來你早有此意,為何不早與我說?罷了罷了,無妨,這番正是機會,你既有此打算,為父也不用為你擔心了……”
“誰說我要接受招安了?”桃夭夭瞪了王不器一眼,又面向李從璟,“李將軍似乎忘了一點。”
“哦?大當家不妨提醒一二。”李從璟道。
桃夭夭飲一口水,“人皆有貪欲,但凡富貴得勢之人,貪欲尤甚。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對於得勢者更是如此。權力一旦得到,哪會甘心失去?我接受招安,便再無這人主之位。心之所想,令行禁止,何等暢快。而投降官軍,往後事事受縛,我怎會喜之?”李從璟哈哈一笑,道:“大當家說的是,人皆有貪欲。但貪欲是可以克制的,關鍵在於,人之所重,有無重於富貴權勢者。而於大當家而言,明顯有,那便是你神仙山三百徒眾之性命前途,這一方百姓之身家安穩。”
“何以見得?”
“從大當家冒險與我單挑,便可看出。大當家為這一方神仙山,連命都不惜,還會顧惜一點貪欲?”
桃夭夭微愕,沉默了半響,悠然歎道:“早就知道李從璟是個狠人,想不到腦子也挺靈活。”
“多謝大當家誇獎了。”李從璟道,“既然事情已經明了,大當家提條件便可。”
桃夭夭呵呵笑了兩聲,“想想。”
李從璟並不催促。
倒是王不器沉不住氣了,跺腳道:“閨女,你還想什麽!將軍雖然殺伐果斷,但人卻並不嗜殺,平日待部下也是隨和,何況將軍乃大晉內外蕃漢副總管李大將軍之子,更得晉王看中,前途無量,你那三百兒郎,跟著將軍也不會吃虧。普天之下,再難找到更好的歸宿了!”
桃夭夭狠狠瞪了王不器一眼。王不器長大的嘴巴瞬間閉合,再無第二個字冒出來。
李從璟失笑,平日裡王不器在他面前,都是一副老神在在、倚老賣老的模樣,行事更是章法有度,見識也是不差,但現在面對自己閨女,卻是方寸大亂,完全不顧及談判這事,最忌心浮氣躁暴露底線,而是要示敵以強,更要互相爭論退步,才能得到滿意結果。果然是關心則亂。
恰在這時,張小午過來跟李從璟耳語兩句。
“莫離這幾個家夥還沒有差到極處,總算給我做了點貢獻。”李從璟抬頭,望了神仙山一眼,心中笑道。
“大當家,寨子著火了!”趙象爻慌忙跑過來,驚惶不定。
桃夭夭轉身一看,果然就見神仙山山中,冒起滾滾濃煙,須臾,肉眼可見的建築中,大火衝天而起。
竄起老高的火焰,映紅了一片天的晚霞。
桃夭夭怔怔看著山寨,一陣失神,喃喃道:“山寨沒了,退路沒了,這下倒省事了,不用去考慮什麽條件了。”
在那跳動的火焰裡,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彼時她是那麽年輕,帶著一小幫人進到這座山。他們砍倒第一棵參天大樹,整出第一塊平地,建起第一棟屋子。那時,她的心情是何等愉悅,她的心中是何等充滿希望。那時,她的夢想,在風中飄揚。
河東戰亂幾十年。從小到大,她見過太過人間慘劇,起初她不知天下為何會如此,她甚至不解為何朝廷不管百姓死活,隻到後來她才知道,天下哪還有什麽朝廷,“國家”都有七八個……她不忍見人受罪含恨死去,因為她是一個善良的孩子。
她想為這離亂的世道,建造一方太平天地。
為無家可歸的逃難者,提供遮風避雨的地方;為面黃肌瘦行將咽氣的拾荒者,遞上一碗熱粥;為失去父母的孤兒拭去眼角的淚水,為走不動的老人鋪一張溫暖的床,為難產的牛羊接生,將乾癟的種子放進土壤……
她是一個女人,但她是一個心中有自己一方天地的女人。
她家境優越,是淇門三大族之一,她喜歡舞槍弄棒,更是熟讀詩書,她仰慕古代俠客行俠仗義,總想有朝一日也能匡扶正道。她知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所以,在她成年之後,她和她的同伴,毅然離開安穩恬適的家門,走進顛沛流離的風雨。
女人不能考功名,沒法進衙門,況且亂世當道,做一介書生又能有多大用?所以年輕的她和他們,抱著這種會被很多人嘲笑的想法,進了山。
她和他們揮汗流血,開荒、立寨、建造村子,在這個慌亂的世道苦苦拚搏,艱難前行,隻為心中那塊乾淨而單純得幾乎愚蠢的夢想。
很多年過去了,同伴一個接一個倒下。或者倒在血泊中,或者掉落深不見底的山崖,他們有的在勝利中含笑離去,有的在失敗中咆哮咽氣。但他們都告訴她,“要走下去!”
當年最早進山的那批人,如今已經走得一個不剩,她無暇的臉龐上,也多了一個眼罩。
終於,神仙山的威名傳遍百裡山林,寒仙子的旗幟讓見者喪膽。
而她,卻越來越累。
很多時候她看不清前方,甚至不知道該帶著身後的人走向何處。她明明是想救人,卻要去殺人,她明明隻想要一方安穩,卻要去勾心鬥角,她明明是想乾淨的活著,卻雙手沾滿鮮血背負一身罪孽……她常會問自己:這,難道才是真實的世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越來越多遊走在村子裡,忙碌在田地裡,她和孩子們一起玩鬧,她和村民們一起下廚……在這片熔鑄了無數鮮血構造的土地上,她能感到由衷的安寧。
她的眉眼越來越慵懶,她的腳步越來越隨性。
她也知道,她越來越不適合做一個頭領。
她是一個獨立的女人,一個驕傲的女人,一個倔強的女人,一個俠義的女人。但,她始終是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一個孤單的女人。
李從璟說得沒錯,她確實想過接受招安,不止一次想過。
“終於……一切都要結束了嗎?”桃夭夭的眼眸中,火焰在放肆歌舞,像是曾今的同伴在歡笑。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李從璟默然站起。
他不知道桃夭夭的故事,也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所想,但這一刻,他卻能清楚感知到,桃夭夭纖弱的背影傳達出來的孤獨和神傷。在這一副山高天遠的圖畫裡,桃夭夭仿佛遺世獨立,如一片無根落葉,隨風搖曳。
沒有人,能比李從璟更能深味,此時桃夭夭散發出的那種情感。因為他從另一個世界而來,他的骨子裡,有前世記憶的深刻烙印,所以在這個時代,他倍感孤獨。
李從璟輕輕走到桃夭夭身邊,和她並肩而立,眼神飄蕩在日暮的神仙山,一時無話。
日暮鄉關何處是,最是往昔使人愁。
“神仙山上下三百零九之眾,今日接受李將軍招安,同意並入百戰軍。”桃夭夭望著山頂說完這句話,轉過身,直視著李從璟,臉上再不見半分慵懶,一字字道:“唯一的條件:希望李將軍善待他們,也善待這方百姓,善待這片土地的安寧。”
李從璟臉色肅然,他沒有豪言壯語,沒有詛咒發誓,只是無比認真的看著桃夭夭,道:“放心。”
放心。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桃夭夭卻笑了。
他看到她的笑,也露出一個微笑。
王不器垂手站在一邊,看著他女兒背影的一雙老眼,漸漸模糊。
她女兒的肩膀,並不寬,甚至很纖瘦呵。
王不器讀了四十多年的聖賢書, 若有人跟他論“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恐怕沒幾個人能談論得比他精彩。聖人之書三千言,每一個字都記在他腦海。他知道什麽叫“君子懷德”,什麽叫“君子之德風”,知道什麽叫“君子有終生之憂,無一朝之患”,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他不僅自己知道,也曾說給很多人知道。
但什麽是為國為民呵,他發現他今日才真正領悟。
他只是知道,但他的女兒,早已做到了。在他搖頭晃腦之乎者也的時候,在他大發書生情懷評點天下時,在他痛心疾首世道不古時,他的女兒,以嬌弱的身軀,替他做了一個讀書人真正該做的。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王不器,在這個荒僻到很多讀書人不屑前往的角落,默默握緊了他已經乾癟的拳頭。天命是什麽,王不器不知道。但他此刻已經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麽。
五十歲了,很老嗎?不,老驥伏櫪,志在千裡!
桃夭夭收拾好情緒,低頭啄了一口清水,問李從璟:“神仙山徒眾編入百戰軍,你打算怎麽安置他們?”
“自然是怎麽合適怎麽安置。”李從璟道,看著桃夭夭好看的側臉輕笑,“還要多謝大當家,為百戰軍練就三百精銳之士。”
桃夭夭擺擺手,正要說不用謝。
然後她就驚訝不已的愣在哪裡。
一隻拳頭砸在李從璟腦袋的頭盔上,發出金屬被擊打的沉重撞擊聲。
“二爺謝你先人!你的人竟然敢燒老大的寨子!二爺跟你拚了!”
一個人影如虎如豹,撲向李從璟,一拳接一拳。
“直娘賊,二爺說過會要你好看!二爺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