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
自天佑二十年正月以來,魏州四月無雨,城外大片良田莊稼枯死,水渠斷流,市井之內議論紛紛,人心莫不憂恐。
四月己巳,魏州的天,依舊萬裡無雲,豔陽高照,看上去與平常無異。但不止魏州,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天並非是一個尋常日子。魏州城內,萬人空巷,無數百姓,匯聚牙城之南。
牙城之南,有帝壇。
帝壇周邊,荊旗蔽空,帝壇左右,衛士林立,帝壇之前,百官俯首。
放眼望去,一道道紫、緋、綠、青顏色的官袍,匯集成一片,分外光鮮耀眼。
有人著黃龍袍,立於帝壇之上,祭拜昊天上帝。
祭拜畢,此人轉過身,坐上龍椅,俯瞰群臣。
臣民跪拜,齊聲稱賀,呼聲直上九霄,“恭賀陛下即皇帝位,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聲一時不絕,振動宇內。
是日,李存勖即帝位。
朱溫篡唐十六年之後,大唐帝國的旗號,再次飄揚在中華大地。時大唐帝所轄節度一十三,州五十。
群臣奉表賀畢,李存勖乘禦攆至應天門,於城樓前扶牆而望,見大唐子民。
司禮監官員當眾宣製:“改天佑二十年為同光元年,大赦天下,自四月二十五日昧爽以前,除十惡五逆、放火行劫、持杖殺人、官典犯贓、屠牛鑄錢、合造毒藥外,罪無輕重,鹹赦除之……民有三世已上不分居者,與免雜徭。諸道應有祥瑞,不用聞奏。赦書有所未該,委所司條奏以聞雲。”
司禮監官員宣製完畢,將詔書遞於左右官員,布告天下。
萬裡晴空,至此驟起黑雲,須臾,澍雨溥降。
雨落魏州,萬民以為祥瑞,莫不跪拜,山呼萬歲。
禦攆回宮。
當此之時,有一騎攜軍報,自西方疾馳入城,直達宮城外。軍報被火速送達禦書房。
軍報至禦書房時,李存勖正會見朝廷大臣,在座三人,新封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太清宮使左丞相豆盧革;新封中書侍郎平章事、行台右丞相盧澄為;新封禦史中丞李德休。
軍報言:相州團練副使、淇門鎮將李從璟,日前率百戰軍解澤州之圍,盡滅叛將李繼韜、偽梁懷州刺史所領一萬賊軍,斬李繼韜、董璋,收復潞州,攻克懷州。
豆盧革、盧澄為、李德林聞言莫不大驚,同向李存勖稱賀,“恭賀陛下,帝國當興,大唐自此所轄不再是五十州,而是五十一州!”
語音方落,又進一軍報,言:日前相州團練副使、淇門鎮將李從璟,率百戰軍與懷州城外,大敗五千偽梁軍,斬偽梁河陽節度使朱銓周!
隨帶,奉上李從璟八百裡加急奏章。
豆盧革等人紛紛讚歎:“恭賀吾皇,又得驍將,滅梁指日可待!”
看罷李從璟所呈奏章,李存勖大喜,當即拍案而起:“相州團練副使、淇門鎮將李從璟為國剿滅叛臣,盡誅賊軍,又為帝國開疆,功勞豈不為大。著封李從璟為懷州刺史兼防禦使,統領懷州軍政,百戰軍駐守懷州!”
三位重臣,無不稱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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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不見減小,豆大的水珠淋打在興唐府(魏州)皇宮的青瓦高簷上,迸射出無數水花,又匯集在一起,順著屋簷滴滴落下。
透過屋簷下的雨簾遠望整個興唐府的雨簾,煙雨朦朧。兩位宰相豆盧革和盧澄為攏了攏衣袖,一時沒有挪步。新製的鳳紫官袍很合身,只是在春雨中顯得有些單薄,黑色官靴也濺上不少雨水,腳尖上濕漉漉的。
“走吧,豆老,這雨蓄了小半年了,
一時恐怕下不完,再等下去,估摸著你我今天都不用回去了。”不用伸手去接雨水,盧澄為也知道雨勢沒有絲毫減弱,他對身邊的豆盧革說道。豆盧革輕聲應了一句,身旁自然有人為兩人撐開大傘,邁步走入雨中,能清晰感覺到迎面而來的涼風,衣袍不可避免被淋濕了些。沉默了一小會兒,豆盧革緩緩開口,“魏州四月不雨,今日陛下一宣製,大雨傾盆,如此祥瑞,可是少見。咱們陛下,這會兒可是高興得緊呐。”
盧澄為呵呵笑了兩聲,攏著衣袖慢步前行,“祥瑞固然能讓陛下高興,不過從詔書中那一句‘諸道應有祥瑞,不用聞奏’中就可看出來,陛下並不太看重這些。與之相比,倒是那兩份軍報,分量要足上一些,陛下是雄才大略之主,心裡總惦記著滅梁,這個當口,有鎮將為陛下開疆擴土,才是真正能讓陛下高興的事。”
這正是豆盧革想要談論的話題,他先前一番話不過是引子罷了,這會兒接過話,“兩份軍報,本不在同一時間發出,卻同一時間到了陛下面前,偏偏還是今日。這可真是巧的很。”
“世間有太多巧合,不過有的巧合卻是人為罷了。”盧澄為淡淡瞥了豆盧革一眼,“李從璟這後生,豆老怎麽看?”
豆盧革將視線從腳前的青石板挪到前方,雨霧中身邊的朱牆悄然安靜著,他頓了頓,才道:“李嗣源本就已經很厲害,他這個兒子,看樣子一點都不輸給他。別說你不知道,李從璟領兵出征的時候,才多少人?不到四千。眨眼間轉戰澤州、潞州、懷州,對陣的賊軍加起來都已是他四倍,接連大勝不說,還被他攻取懷州。這樣的本事,在小一輩中可有第二人?”
“本事不俗,還懂得媚上。這兩者加在一起,既能讓陛下高興,又能幫陛下辦事,這樣的後生,怎麽會不前程似錦?”盧澄為輕歎口氣,“你說李嗣源大字不識幾個,怎麽生了這麽個兒子?”
“盧老,你這話說出來,可是著相了啊。”豆盧革揶揄道,“怎麽,眼紅李嗣源了?”
盧澄為沒好氣的白了豆盧革一眼,“我是眼紅,可你就不眼紅?”說著歎了口氣,“自安史之亂至黃巢橫禍,英雄多起於草莽,把持世間權柄,而世家衰微,已是不爭事實。這天下,再不是世家大族左右大勢,而是英雄掌握潮流,有本事才能立於朝堂,沒本事就要沒落咯!”
豆盧革默然了一小會兒,道:“聽說之前陛下有意給李從璟說一門親事?”
“略有耳聞,其中曲折不甚清楚。”盧澄為道,“不過李從璟曾給陛下做過一年親衛,隨陛下南征北戰出生入死,想必感情深厚。加之陛下與李嗣源又是義兄弟,陛下關心一些李從璟的親事,倒也說得過去。”
“聖眷正隆啊!”豆盧革感歎一聲,“看來李嗣源那老小子,這回是要開心壞了,三代高位,跑不了的一個新貴族了。”
盧澄為呵呵一笑,意味深長道:“一家歡喜一家愁,吳靖忠那老小兒,這回可成了啞巴吃黃連,有他受得了。”
“盧老弟,你這說話說一半的毛病,何時能改改?”豆盧革哂笑道。
“哦?豆老看出我想說什麽了?”盧澄為挑了挑眉。
豆盧革冷哼一聲,不冷不熱道:“李從璟眼下風光是風光,但風光背後,何時少了陰暗?且不說他聖眷太重,多少人會眼紅妒忌,李從璟才多大?未加冠的年紀。榮寵早受,必有後辱。”
“朝中名將可不止李嗣源一個,可李從璟卻只有一個,他此番功勞如此之大,跟李從璟一比,他們的兒孫都跟廢物無異,便是在李嗣源面前,老家夥們簡直都可以說是教子無方!便是日後有哪個小輩立了軍功,可李從璟珠玉在前,何人敢誇能?能誇的功誇不了了,能得十分賞的只能得五分,他們還會高興麽?”
“李從璟這回戰績太輝煌了,輝煌到讓他站在了太多人的對立面。這天下若都是天才,無妨,可只有一個天才,那他就太耀眼了些,一個人擠佔了太多人的路,庸才不把天才整下去,他們如何出頭?”
“而有大志向大野心、並且也很出彩的人,則會將之視為勁敵,欲除之而後快。”
說到這,豆盧革瞧了盧澄為一眼,低聲道:“你可別忘了,陛下也是軍伍出身,他的兒子,也沒一個及得上李從璟的。”
豆盧革最後一句話,讓盧澄為悚然一驚。好半響,盧澄為歎了口氣,道:“年輕人鋒芒太露,終究不是好事啊!”
……………………………
魏州城內某座府邸。
有兩人對坐暢飲。
“聽雨聲,飲美酒,當真是別有一番意境,李兄可是會挑時候。”石敬瑭放下酒杯,禁不住感歎一聲。
李從珂挑了一塊肉放進嘴裡,邊咀嚼邊擺手,咽下食物後道:“屁的意境,老三我哪裡懂那些東西!今天叫你來,不過是一時高興罷了,說起來你我也許久不曾坐在一起喝過酒了。你這鳥廝,不是泡在軍營,就是在家陪媳婦兒,哪裡還記得有我這麽個兄弟!”
石敬瑭苦笑道:“這不是李兄的妹子看得緊麽,老弟我實在是分身乏術。”
李從璟不屑道:“我的妹子我還不了解?知書達理不敢說,但賢惠持家是肯定的,怎會束縛你太多?你這廝,太會裝,不痛快,來來,自罰一杯!”
石敬瑭也不多作爭辯,拿起酒壺為自己斟滿後一口喝下,漫不經心握起筷子,卻不去挑菜,隨意問道:“不知是何事讓李兄今日如此高興?”
“你不知道?”李從珂使勁兒瞧了石敬瑭一眼,仿佛要看穿他似的。
石敬瑭最終挑了一根青菜,放進碗裡,不跟李從珂對視,淡然道:“李兄何必這麽看我,小弟何曾忽悠過你?”
哼了一聲,李從珂放下筷子,看著石敬瑭正色道:“今日西邊兒來了兩份軍報,你猜猜看,這軍報是誰發來的,內容又是什麽?”
“西邊兒?”石敬瑭尋思片刻,忽然喜上眉梢,臉上露出關切的神色來,“莫不是從璟已經攻克潞州,打敗了李繼韜?”
“攻克潞州,打敗李繼韜?”李從珂嘿嘿一笑,好整以暇吃一口菜,神氣道:“你太小看從璟了!”
“卻是如何?李兄,別賣關子了,快些說說!”石敬瑭很是急切。
李從珂對石敬瑭的反應很滿意,不再賣關子,“實話跟你說了吧,從璟不僅攻克了潞州,而且一戰殺盡李董聯軍近萬人!更厲害的是,他攻克了懷州,並且在懷州城外大敗偽梁五千河陽軍。就連河陽節度使朱銓周的小命,也交代在從璟手裡了!”
“什麽?!”石敬瑭折斷了手中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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