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懷州地界之後,董璋聽從李繼韜的建議,不再晝夜兼行,改為正常的白日行軍,黃昏扎營,夜晚休息,只不過大軍速度依然很快,日行六七十裡。就這樣,董璋還不滿意。
一路歸來,董璋心急如焚。自日前接到懷州被困的消息之後,已經連續幾日,再沒有懷州的消息傳來,董璋一面擔憂懷州已然被攻克,一面擔憂李從璟虛而實之,在半道埋伏。他派遣出無數遊騎,前往懷州探聽動向,但幾無人回來複命,這讓他一顆心如沉海底。
李繼韜見董璋憂心忡忡,打馬跟上,“董將軍擔心懷州已失?”
董璋擰在一起的眉頭怎麽都松不開,長歎一聲,道:“這幾日都無消息傳回,派出去的探子又不見回來的,實在是讓人不能不擔心。澤州未克,倘若懷州再失,董某罪莫大焉!”
李繼韜好言相勸道:“截殺遊騎,這是李從璟一貫使用的手段,在這一點上他已經做得爐火純青,董將軍萬不可因此而自亂陣腳,讓那李從璟得逞。”
董璋啞口無言,心中腹誹道:李從璟攻的不是你老巢,你自然穩如泰山,懷州是我老子根基所在,老子如何能不牽掛?
“李將軍,某有一計,可化解眼前困局。”董璋忽然若有所得道。
李繼韜頗感意外,好奇道:“董將軍快快說來!”
“你我可派出馬軍,先行趕往懷州,一則若是懷州未失,可解其圍,二則馬軍腳快,有什麽情況也能回報,叫我等知曉前方情況,不至於如眼前這般,恍如無頭蒼蠅!”董璋娓娓道來,說完眼睜睜看著李繼韜。
李繼韜聞言卻是色變,忙道:“此事萬萬不可!”
見董璋有憤然之色,李繼韜語氣稍緩,語重心長道:“董將軍,某知你回援心切,但切不可如此行事。一旦馬軍盡出,若是李從璟半道伏擊,其伏馬軍則馬軍勢力單薄,不能阻敵,其伏步軍,則步軍沒有馬軍掠陣,必為其騎兵所困殺,此舉萬萬使不得!”
董璋惱火的一拍馬鞍,憤憤道:“東也不行,西也不行,難道你我就只能這般行軍,而無所對策?”
李繼韜心中也一肚子火,他強行壓製怒氣,道:“眼下情況,於我不利的局面無非兩種而已。一則李從璟已然攻克懷州,但他既新克懷州,必然疲憊,且懷州城防被破壞殆盡,那時我大軍一到,必然能收復懷州,李從璟不能抵擋;二則半道設伏,當次時機,我等更應該保證大軍合在一處,面對危局,才有力量化解,若是分兵被其分而擊之,反而落入圈套了!”
李繼韜話說完,董璋尋思半響,憤然擊節道:“只能如此了!”
李繼韜想了想,下令道:“廣布遊騎,派一個指揮出去,前後相依,左右相顧,李從璟不是善捕殺斥候嗎?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捕殺我五百人的斥候隊!”
當即有馬軍奔馳而去。
李董聯軍自澤州行往懷州,沿途多是丘陵地帶,眼下也是如此。
仲春時節,萬物複蘇,草木發新芽,但山間林木並未從冬日的陰影中完全走出來,枯枝敗葉仍然在多數,新芽只是很小一部分。
幾日未曾下雨,正是天乾地燥之時,風景看起來還是有些蕭條。
李繼韜摸著下巴,策馬前行,沒來由的,心跳忽然加速,隱隱有不詳之感升起。這讓他在惱火的同時,也暗暗思量,是否有什麽隱患。
因為救援懷州心切,大軍一路疾行,確實沒什麽準備。但李繼韜不認為李從璟還能耍什麽花招,畢竟自己這方人多,一路上又沒有險要地勢。他雖口中說李從璟會設伏,
其實心裡不以為然。換做他是李從璟,他定會傾盡全力攻克懷州,才不會以劣勢兵力,搞什麽半道設伏——不和澤州守軍內外夾攻,自己千裡迢迢跑到懷州,就為半路設伏,李從璟腦子有病麽?況且,李從璟哪有力量再分兵搞伏擊?
李繼韜也不認為,李從璟能在短時間內攻克懷州,同是州城,即便懷州沒有防備,可畢竟有一千五百的守軍,就憑他在潞州各鎮收編的那些鎮軍,戰鬥力如何他心知肚明,要他們攻克懷州?癡人說夢。
李從璟的百戰軍,戰力倒是應該不差,但要克城,換做李繼韜自己帶安義軍,也要一些時日。
忽然間,好似有光亮的影像劃過李繼韜的眼眸。
劈裡啪啦的聲音,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響起。
李繼韜起初以為自己是因為連日疲憊而幻聽,但這劈啪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立體,仿佛在他內心深處亂竄,容不得他東張西望。
“什麽聲音,是什麽聲音?”
“樹林裡有人,樹林裡肯定有人!”
“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
董璋和李繼韜同時色變,他們勒住戰馬,和不安的士卒一騎,左右觀望。
“去林子裡看看!”董璋和李繼韜,幾乎同時下令。
但是不用士兵鑽進林子,他們就看到了。
灰色的煙,橙黃的火。
前方,可見丘陵中,有大火冒起。
左右山林中,火勢飛速蔓延,如同遠古凶獸,從林中竄出來!
“著火了,著火了!”
“火,將軍,好大的火!”
“火燒山林,有人火燒山林!”
“是火攻,敵軍在用火攻,火攻啊,快跑!”
須臾之間,方圓數十裡,大火席卷,火光衝天。火焰吞噬著山林,也吞噬著每一個山林中的生靈,放眼望去,一片火海。
慌亂的呼喊聲,響徹了整個行軍隊伍。
“快跑,快跑啊!”
“跑啊……”
李繼韜和董璋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的恐慌,“李從璟這鳥廝用了火攻!他竟敢火燒山林!”
周圍山林密布,草木叢生,百十裡范圍皆是如此。身為軍中宿將,李繼韜和董璋怎麽不知身陷其中,山林著火,是絕對的死地?
道上的將士,丟盔棄甲,轉身慌亂奔逃。
“李、從、璟!李從璟!”董璋仰頭放聲悲呼,語調說出的憤怒悲愴,眼一黑從馬上栽倒下去。
“撤!全軍後撤!”李繼韜調轉馬頭,揮舞著馬鞭,悲憤的招呼麾下將士撤離,趁著火勢還未完全燒起來,迅速撤離火攻范圍,是唯一的保命途徑,這個時候,他再也無法要求其他,只求能趕得及,“不許丟棄兵器,不許解除甲胄,違令者斬!所有將士,拋棄輜重,火速撤離!”
李董聯軍的將士,你趕我我趕你,一邊惶恐的慘呼著奔跑,一邊丟棄甲兵,解開甲胄,隨手扔到地上,再也顧不得什麽隊形,顧不得什麽軍令,只求能跑出火海。
兩邊山林中,火如惡鬼,煙如閻羅,向道路中間湧去,他們用炙熱的手和巨口,撲向路上的李董聯軍。
火光中,眾人你推我我推你,不少人手腳並用,只求跑得快些,那不小心跌倒在地的,被身後的人踩在腳下,慘叫著伸出手,口中吐血,拚命想爬,卻再也爬不起來。
一群人中有人倒下,立即就倒下一大群,阻塞通道,你推我攘。一個梁軍都頭急了眼,揮刀砍下,將攔他面前的安義軍砍到在地,殺出一條血路。
但他跑出沒幾步,火勢撲倒他身上,立即將他燒成了一個火人,他慘叫著手舞足蹈,倒在地上,倒在火堆裡,掙扎著,漸漸被燒黑,被燒焦。
大火終於蔓延到了人群中。
火勢一入人群,被火燒到的人,東奔西突,立即將火引到其他人身上,更多人盲目的奔走,撞到近旁的人。
李繼韜和董璋,在親兵衛隊的護衛下,沒命一般往前跑。戰馬奔馳起來,撞到很多亂跑的軍士,有親兵咬牙切齒發了狠,手起刀落,將擋在前面的軍士砍死,有紅眼的,取出馬槊,連刺帶斬,殺得面前血肉橫飛,“滾開,都滾開!讓將軍先走,讓主公先走,不要擋道!直娘賊!”
李繼韜眼睜睜看著他們回撤的路, 成了一條血路,身周布滿了血跡和屍體,但他沒有勸阻,只是雙眼通紅,虎目含淚。董璋急眼了,嘶喊道:“不要殺人,不要殺人,李將軍,讓你的親兵停手,不能打殺自家軍士啊!”
“你給我閉嘴!”李繼韜怒目低吼。
董璋看見他那副吃人模樣,一時竟然不敢多說了。
“轟”的幾聲,路旁有劇烈燃燒的樹木樹枝倒下落下,橫在路中間,當前的親兵被砸中,慘叫著被燒著。
“將軍,不能再騎馬了,下馬吧!”李繼韜身邊,一員小將急聲道,卻是那先前從李紹城手中逃回的郭姓隊正。
眾人手忙腳亂滾落馬鞍,親兵將李董兩人護在中間,拚命往前跑。
間或有草木帶著火光落在親兵身上,那親兵頓時慘嚎亂撞,郭姓隊正一怒,上前一刀,將那親兵砍了,紅著眼睛繼續開道。
“將軍,前面有大火堆,過不去!”有親兵驚慌道。
“填屍首,填人!”李繼韜咬牙,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
郭姓隊正淚湧如泉,“啊、啊”大叫著,舉刀砍向身邊的親兵,然後將他們未燃燒的屍體,丟到火堆裡,眾人快速跑過去。
泥土路已成火路,到底是走不通了。
這一路上,死人無數,屍體密布,或被同袍踩死、殺死,或者被燒死,但他們的屍體落在路上,都成了火堆,成了焦炭,那臨死的慘狀,讓人不忍去看。
李繼韜絕望,仰天長嘯,悲憤莫名,“蒼天,直娘賊,你果真要在這裡折殺李某?!”
郭姓隊正忽然叫起來:“水車,前面有水車,快抬過來,給將軍淋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