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口的地形頗似雁型,官道背靠緩坡,到此相對寬敞,緩坡邊還有一條溪流,水流清澈。
夕陽西下,霞光染紅了半邊天,站在山頭的李從Z,身影被拉得很長,在山坡上彎彎曲曲的。
李從Z想起前世。他童年時,鄉下夕陽也是這般景致,每到這個時分,在地裡勞作一日的鄉親,便會扛著鋤頭等家夥什,說笑著回家,其中便包括自己的父親。而家裡土灶上飄散的菜香,能傳出去十多米。
在他腳下,五百號人已經開始扎營,行軍之法:“行則為陣,止則為營”,而“下營之法,擇地為先”,李從Z選擇在落雁口宿營,自然是因為此地各方面條件都適合。
“指揮使,我等既來進攻衛城,為何不在衛城之外扎營,反而宿營於這荒郊野嶺,這其中有何說道?”親兵隊正張小午跟著李從Z在山頭站了許久,便忍不住問道。他和李從Z在一個隊裡時間已很長,彼此都很熟悉。
正好何衝也從山坡下走上來,聽到張小午這個問題,也靜耳聆聽。
李從Z將自己從回憶中拉扯出來,“時機到了,你自然就能明白。現在卻還不是明說的時候。”
這話,也不知是說給張小午聽的,還是說給何衝聽的。
“李指揮使。”何衝見李從Z向自己看來,笑嘻嘻抱了一拳,“夕陽無限好,指揮使好興致啊!”
李從Z對何衝缺乏好感,但也僅此而已,於是問道:“何指揮使找在下何事?”
“哦,在下來是跟李指揮使說一聲,營地差不多已經布置完畢,順便問問李指揮使還有無其他指令?”何衝客客氣氣道,看那樣子,倒是把自己此戰中的從屬位置,擺得很端正。隻不過,此番特意往李從Z面前跑一趟請示指令,怎麽都有些刻意為之的多余。
“有勞何指揮使。”李從Z道,對何衝表示的親切,他並沒有很得意,因為他本身就很謙遜,“暫時沒有其他指令,待大軍用過餐,有事我自會說明。”
“李指揮使運籌在胸,倒是在下心急了。”何衝一記馬屁奉上,說著便告退下去。
“何衝倒是明事理,這一天下來對指揮使始終是笑臉相迎,言聽計從。”張小午看著何衝離去的背影道。
與從馬直絕大部分軍士“俱是雄傑暴武之士”“流寇、亡命之徒”不同,張小午是難得的良家子,也正因此,李從Z才放心讓其為自己親兵。隻不過如此一來,張小午的閱歷方面就差了些。
李從Z看著何衝下山的背影,淡淡道:“對你笑臉相迎的,可不一定就真和你親近,那隻能說明他想和你親近,至於他抱著什麽目的就難說了。越是狡猾的狼,就越會隱藏自己的爪子,把自己扮成羊。”
才二十出頭的張小午一時不明所以,一臉茫然,顯然是沒聽明白李從Z的話。
李從Z也不贅言,下山去安排眾將士進餐,諸事完畢之後,李從Z下了一道軍令:除斥候和當值軍士,余者皆休息。意思是可以洗洗睡了。
這道軍令一下,大軍上下一片不解之色。辛辛苦苦繞過共城到此,吃完就睡算是怎麽回事。從馬直在這個時候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沒一個軍士有二話,反正吃飽喝足,一個不落都跑去睡了。如此,魏博軍才陸陸續續執行軍令。
何衝再次詢問李從Z夜裡有何安排時,李從Z也隻說了一個字:“等。”
“等什麽,難道等梁軍把人頭軍功送到你面前來?”沒有戰鬥就沒有軍功,所以何衝也不免暗自腹誹。
如果李從Z聽到何衝這句話,一定不介意誇獎他一句:兄弟,
你真是太聰明了。不到一個時辰之後,李紹城和李榮雙雙趕來與大軍匯合,李從Z在聽完了他們的匯報之後,露出滿意之色。隨即,李從Z讓李榮速作休整,而後又將他派了出去。
當日夜裡子時剛過,李從Z接到前線軍報。
今日亥時,李存勖率大軍到相州,佔領相州的梁軍守將,一見是晉王親臨,立馬棄城南逃,走得那叫一個乾脆。
醜時,李從Z突然下令全軍集結。
正睡得香甜的軍士,一個個被從被窩裡揪出來時,臉色黑得像焦炭一樣,不少魏博軍將士罵罵咧咧,情緒很是不滿,對李從Z莫名其妙的軍令頗有微詞。亂世之軍,多為桀驁不馴之輩,魏博軍戰力在方鎮軍中也算出色的,因是兵驕將悍。
軍營亂糟糟一團,像一鍋沸水,沒有半分章法,軍令難行。
而前面不久還在李從Z身邊“鞍前馬後”的何衝,此時卻不見蹤影。
眼見魏博軍拖拖拉拉,一個個歪歪倒倒,完全沒有好好集結的樣子,李從Z不由得怒火中燒。他也不多話,更懶得出聲呵斥,因為他知道那沒用。
李從Z將李紹城叫過來,眼神狠戾的對他做了一個手勢。
出生豪傑之家,少年時因仇殺人逃亡,最後被李存勖招進從馬直的李紹城,這時候露出他猙獰的獠牙。李紹城一揮手招來身後百名從馬直,自己也下了馬,提著馬鞭就朝那些罵的最凶的魏博軍走過去。
魏博軍看見李紹城等人凶神惡煞大步過來,也不示弱,隻當沒看見,仍舊是松松垮垮。一副老子是大爺的模樣。
待到得這些魏博軍軍士面前,李紹城一個字不說,揮起馬鞭,對著為首一名軍士,一鞭子狠狠揮在他臉上!
“啊!”馬鞭頓時在對方臉上抽出一道血槽,那軍士頓時慘嚎出聲。然而,在他聲音剛發出的同時,李紹城第二鞭又狠狠抽在他身上。
以他為首的百名從馬直,自然是有樣學樣,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戰爭機器,根本就不理會面前魏博軍的嚷嚷,一通鞭子下去,一片劈裡啪啦的聲音,揍得魏博軍鬼哭狼嚎。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不缺出頭鳥。一名魏博軍隊正“不甘受辱”,拔了刀,氣勢洶洶指向一名從馬直,吼道:“直娘賊,老子取你狗命!”
他拔了刀,立即吸引了大批軍士目光。拔刀這個舉動的嚴重性,跟拿槍指著人家腦袋沒有區別,在軍中這是大忌,更嚴重觸犯了軍法。
但魏博軍眾軍士眼睛都亮了,大家都準備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好戲,這個魏博軍隊正是個狠角色,魏博軍大多知曉,因此不少人嘴角都開始掛上了冷笑。
李從Z冷冷看著這一切,眼神深邃。
“娘希匹的,你他娘的再給老子狂……”這名隊正咆哮起來,隻是的刀還沒舉起,忽然聲音斷了。因為他腦袋毫無預兆從肩膀上搬了家――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魏博軍將士都愣了,預計的衝突沒有發生,無頭屍體緩緩倒下,仿佛在宣告什麽。
死一般的寂靜。
“對同袍拔刀相向,亂軍法者,斬!”李紹城面無表情,眼神中暴露的凶狠卻如虎狼一般,“不執行軍令,亂軍伍者,斬!”
兩聲“斬”字落下,一陣齊整的金屬摩擦聲響起,百把橫刀在從馬直手中亮出。在火把躍動的火光下,這些從馬直軍士格外煞氣重重,如同一群殺神。
魏博軍眾軍士一時都有些愣神,愣神後不由自主生一股恐懼,當然也有憤怒。
馬上的李從Z,從一開始就沒有挪動半步,隻是冷眼旁觀,此時不由得心生冷笑:從馬直乃精銳中精銳,豈是浪得虛名。震懾宵小,大材小用。
李從Z打馬上前,環視魏博軍一圈,冰冷的語氣中充斥著毫不掩飾的殺意,“本將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從馬直以一當十,殺一群不遵軍令的廢物,如屠豬狗!令不行者,無以成軍;不尊將帥,不為甲士。動輒拔刀相向,視軍令如同無物,爾等欺我年少嗎?!”
如果說軍規有底線,那麽拔刀顯然突破了底線。如果說李從Z有底線,那麽大戰之前鼓動軍士不尊軍令,那麽顯然突破了他的底線。
“大敵當前,本將約法三章,並令斥候呈報晉王:不尊號令者,斬!畏敵不前者,斬!聚眾鬧事者,斬!士卒有過,伍長誅!伍長有過,隊正誅!隊正有過,都頭誅!戰事若敗,我與何指揮使誅!戰事若勝,全軍將士不分你我,同受其賞!”
說罷,李從Z喝道:“何衝安在?”
何衝硬著頭皮從人群中走出,極不自然向李從Z抱拳,“何衝在此。”
“本使三章明令,何指揮使可有異議?”
“在下……無異議。”
“張小午何在?”
“屬下在!”張小午上前轟然抱拳。
“本使著令你帶本部軍士為監軍,但有不尊三章明令者,不論魏博軍與從馬直,先斬後奏!”李從Z一揮衣袖,道。他說的好聽,其實還是針對魏博軍,之所以這麽說,不過是為了體現他的公平,照顧魏博軍的心情――畢竟接下來是要打仗的。
“屬下領命!”張小午昂然應諾。
李從Z揮手讓張小午退下,看著怔怔然的魏博軍,面色森然,“大軍集結,即刻開拔!”
…………
李從Z的作戰計劃其實很簡單――半道而擊。
先前,他讓李紹城和李榮一起行動,就是將衛城外圍的梁軍斥候盡數拔出。一方面是為了斷其耳目,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製造恐慌。
衛城內的梁軍遲遲得不到斥候反饋消息,派出去的人又總不能回來,自然知道城外有晉軍。關鍵在於,他們還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晉軍,又是由誰領兵,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在必死之境,晉軍又是什麽作戰意圖。
梁軍在魏州城外一潰千裡,晉王親臨,其軍心如何能不動搖,其戰意又還剩下幾分?逃到衛城的梁軍,必然將這種負面情緒擴散到衛城的整個梁軍中,而魏州敗了之後,衛城,就已經處在前線,可以說隨著晉軍南下,他們必然深陷包圍圈中。
這種時候,加之斥候盡數被殺,衛城的梁軍已在崩潰邊緣。
而帶回李存勖收復相州消息的梁軍探馬,被李從Z有意放進衛城,這就成了壓倒衛城梁軍的最後一根稻草。深陷敵境的衛城梁軍,要想活命,若不投降,除了棄城而逃,別無選擇。
要李從Z帶著五百人去攻衛城,那是斷然攻不下的。既然如此,何不換種思路,去梁軍南逃必經之地,設下埋伏,打他個措手不及?
以有心算無心,以鬥志飽滿之士,攜大勝之威,擊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梁軍,何愁不能建功?
李從Z率領五百號人拔營而起,已經在落雁口完成設伏,黑衣黑甲的晉軍與草木融為一體,化身成耐心的獵人,安靜等待獵物上鉤。
夜色如墨,月黑風高,端得是一個殺人越貨的好天氣。
李從Z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抱著手臂,嘴裡嚼著一截草莖,怡然自得的模樣,看起來分外輕松。不時有將士看李從Z一眼,總能感受到他的胸有成竹,內心便對接下來這場戰鬥的信心,又大了一分。
李從Z眉目如電,心裡卻在思考著另一些東西。
之前軍營魏博軍鬧事,說沒有人在背後搗鬼,李從Z是怎麽都不信的。說背後搗鬼的人不是何衝,李從Z也是怎麽都不信的。 除了何衝耍心眼這個可能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合理解釋,隻有他能指揮得動四百魏博軍。
在亂象出現之前,李從Z雖然對何衝有些防備,但卻不曾想過,他竟會在大戰之前,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要知道,方才要是李從Z一個處理不好,這仗就沒法打了,若是事態失控,發展成軍士嘩變營嘯之類,李從Z失職之下,被斬頭都有可能。是以,李從Z先前才會那般憤怒。
但是很明顯,何衝小瞧了從馬直的彪悍,那群人從伍之前就沒幾個良善之輩,從伍之後更是殺人如麻,戰爭早已把他們養得一個個煞氣比天重,膽子比地肥。區區幾個地方軍鬧事,他們還真不放在眼裡。正是因為如此,李紹城殺人才能毫不手軟。
而李從Z這個從馬直副指揮使,在狠辣方面,又怎會差了?
他根本就不擔心,何衝在今夜戰鬥中還會使絆子,除非他不想活了。因為李從Z約法三章已經說得很清楚,若戰事敗了,他和何衝都要死。這份明令,可是已經經由斥候的手,送到了李存勖手裡。
何衝不想死,就得督促魏博軍力戰。至少,今夜得力戰。
這個一心想著陷害李從Z的指揮使,大概之前不會想到,他會有拚命幫李從Z建功的一刻。
而何衝,又是受何人指使?
李從Z腦海中浮現一個身影,不由得冷笑一聲。
“指揮使,梁軍來了!”張小午的聲音打斷了李從Z的思索。
他沿著官道望去,果然看見官道盡頭出現不少移動的火點――無疑,那是火把。而舉著火把的,隻能是梁軍。
李從Z眼睛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