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從將按後走出,兩步走到沙盤前,指著沙盤中澤州各鎮道:“除潞州城外,潞州轄內駐軍在一個指揮以上的方鎮,共計六個,有鎮軍共計四千余;澤州之外,轄內駐軍在一個指揮以上的方鎮,共計五個,有鎮軍三千余。諸位可都看清楚了?”
“清楚得很!”諸將道。
沙盤上標示的不僅有方鎮位置,還有駐軍數目,是以諸將一眼看過去便明明白白。
李從璟接著道:“此番出征,晉王授我臨時轄製澤潞各鎮軍之權,除澤州各鎮鎮軍有防衛李董聯軍的需要,暫時不可輕動外,潞州各鎮鎮軍,本使都要令其盡出其軍,來此與我等匯合,再謀統一馳援澤州!”
“但凡州內各鎮鎮軍,皆受命於各州節度使,潞州轄內的這些方鎮軍,都是李繼韜黨羽無疑,他們恐怕不會乖乖聽命前來受都指揮使調遣。”李紹城與李從璟關系親近,是以將疑問直接說了出來。
李從璟微微一笑,道:“他們若是聰明,遵守晉王令,自然好說,若是鐵了心跟李繼韜叛國,那留給他們的就只有一條路。我可不是請他們來喝茶,我是帶著大軍來的。”
蒙三恍然大悟,“都指揮使這是要火燒李繼韜的屁股啊!”
“攻掠潞州各鎮,孤立潞州,這個消息要是傳到李繼韜那裡,真不知這龜孫子會是什麽表情!”有人已經陷入意淫中,嘿嘿陰笑起來。
李從璟邁步重新走到將按之後,開始宣布軍令,“眾將聽令!”
“在!”
“李紹城,著令你率馬軍一個指揮,並步軍前、後指揮,明日從西門出發,一路收攏、攻克華坪、槽鄉、荷城!”
“得令!”
“本使親率馬軍一個指揮,並步軍左中右指揮,明日從東門出發,一路收攏、攻克三關、茅城、青河!”
“大軍行動,以二十日為期,二十日之內,必須攻克所有城池,然後於潞州城前匯合!”
“得令!”
軍令下達,諸將俱都領命而去。
軍中-將領散去之後,廳中便只剩下軍情處人員,李從璟在將按後坐下來,招呼桃夭夭問道:“今日澤州情景如何?”
桃夭夭迫不及待將頭盔取下來,甩了甩一頭亂糟糟的長發,聞言回答道:“沒什麽意外情況,李董聯軍這幾日攻勢甚急,看那樣子是想及早將澤州拿下,但澤州堅固,裴約準備也算充分,戰鬥雖然慘烈,城池卻穩如泰山。”
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李從璟也不做什麽評價。
桃夭夭見李從璟沒其他問題,便補充道:“不過自打進入潞州地界後,安義軍遊騎遍布各地,斥候都捕殺也算賣力了,卻有殺之不盡的意思。”
李從璟笑道:“李繼韜攻打澤州,唯一擔心的便是我百戰軍,怎麽都會多花點力氣來掌握我軍動向,不足為奇。”說到這裡,叫來傳令兵,“讓孫二牛加把勁兒,不能放過一個安義軍遊騎。”
安排好諸事,就等明日攻打各鎮了,李從璟拍拍手準備去休息,看到桃夭夭身旁一直安安靜靜站在那裡的第五姑娘,笑著道:“第五姑娘現在已經結束訓練,正式執行任務了?”
軍情處銳士都有選拔要求,用來確保人員素質,是以李從璟有此一問。桃夭夭瞧了不敢直視李從璟的第五姑娘一眼,為她美言道:“這丫頭可是聰明得很,琴棋書畫不說樣樣精通,卻也都拿得出手,更難得的是在訓練中很能拚命,現在除了莫離,她大概算是軍情處第一才子了。”
“哦?那倒是難得,怪不得你將她帶在身邊。”李從璟很清楚,
琴棋書畫都精通的女子,在軍情處這樣一個工作特殊的部門,意味著什麽,那不是“有用”兩個字就能概括的,況且第五姑娘還年輕,在降低對手防范意識上更具備先天優勢。第五姑娘這小妮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低著頭,臉色微紅。
李從璟忽然輕輕歎了口氣,望著第五姑娘柔聲道:“你年紀還小,選擇多得很,本可以過普通人的生活,沒必要進軍情處過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李從璟話剛說完,第五姑娘立即抬起頭,握起小拳頭,堅定不移道:“我不要做普通人,我要做軍情處銳士!”
她這模樣嬌憨可愛,逗得李從璟和桃夭夭忍俊不禁。
李從璟腦中靈光一閃,對桃夭夭正色道:“其實軍情處可以多吸納一些女子,在情報工作上,女子有著許多先天優勢。莫離現在不在,這件事你放在心上,著手去辦一下。不過有一點要求,軍情處的女子,身手一定要比男子更過硬。”
桃夭夭在軍情處混了半年,早已是老鳥,立馬領會到李從璟的意思,妖媚的眼睛瞟了李從璟一眼,“你這腦子怎麽長的,鬼主意層出不窮。放心,這件事好辦得很,交給我就是。”
話說完,桃夭夭的眼神卻沒離開李從璟的臉,目光左三圈右三圈遊離不定,那神情好似要將他腦袋扒開,看看裡面是怎麽一番情況。
觸及到桃夭夭的目光,李從璟沒來由打了個冷顫。
軍情處多訓練女子成員,這件事在李從璟這也就是靈光一現,說給桃夭夭聽之後就沒再理會,又去思考其他事了。但他這時怎麽都不曾預料,就是他這靈機一動,日後將帶給他的對手們一個個怎樣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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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州。
莫離站在高大的城樓前,一手輕扶著女牆,眺望城外。
在他身周,首先入目的不是一排排手持各色兵刃、凝神戍衛城牆的澤州軍士,而是一片鮮紅的顏色。無論是女牆,還是馬道,亦或是將士鎧甲上,都是這樣的鮮紅。
那是血。
大大小小的血跡幾乎覆蓋了每一寸地方,新舊混雜,中間還散發著刺鼻的腥味,讓人聞之欲嘔。在這密布的血跡中間,不乏斷肢殘骸以及五髒六腑。城牆有些地方已經破損,露出些許缺口,大的地方用木質女牆塞住,小地方則無暇理會。
“噗”的一聲,一大盆水從一名澤州軍士手中倒出,衝散了馬道上的鮮血和殘肢,“快,趕緊把血跡衝散清洗一遍,免得待會兒走在上面滑腳!”
大量民夫湧上城頭,一盆盆水倒在馬道上,又被後面的人用竹掃帚快速掃開,水波流蕩,從各處集中到洞口衝下城頭。
清掃的工作只是略微為之,這幫民夫馬上又跑下城頭,將滾石檑木等守城器械搬上城頭,碼放在女牆後面,“快,快點,再去將銅汁抬上來!”
城頭上人影撞撞,你來我往吵鬧異常,其中不乏將官的呼喝聲,兵器甲胄碰撞聲,腳步聲,喊叫聲。
有傳令兵騎馬從莫離身後奔馳而過。
莫離低沉的面色中有幾分蒼白,垂下的右手緊緊攥著折扇。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城外敵軍攻城間隙走上城頭,初次走上城頭,眼見城內外的血水屍骸,他吐了一地,而現在,他已能對此勉強坦然處之。
城牆上還好些,城牆腳下就有些不堪入目。
李董聯軍的屍首在城牆腳下橫七豎八鋪了一層,鮮血早已將城牆腳下的泥土染成紅色。那些屍首中,若是一箭被射中了喉嚨,那都是死得幸運些的,多得是被雷石砸中全身開裂的,腸子撒了一地,被利箭射成刺蝟,被狼牙拍拍成篩子的多不勝數,更有一些屍體,都被踩爛了。
鐵箭插在地上、屍體上,如同荒地野草。
屍體中間,毀壞的雲梯、兵器散落各處,壕溝或被泥土或被棚車填平,棚車給火箭射中,這時還在稀稀落落冒著火苗與黑煙。
“這是戰爭……”莫離有些失神。
裴約帶著一群軍士走過來,甲胄在行走中乒乓作響,在他後面,大批民夫抬著籮筐上來,籮筐裡面裝著饅頭清水肉食,熱氣蒸騰。
民夫們一上來,立即忙手忙腳將這些吃食發到軍士手中,不停招呼他們慢些吃,但這些大戰之後腹中空空的軍士,一拿到肉食就拚命往嘴裡塞,也不管嘴裡裝不裝得下,哪裡會聽民夫的勸。民夫們無奈,隻得趕緊送上清水,嘴裡不停說著“苦了你們”之類的話。
裴約站到莫離身邊,隨手遞給他一塊饅頭,和他一起眺望城外,道:“參軍大可不必上城牆來,你在城中安歇便可,這裡有裴某在,參軍不必擔心!”
莫離接過饅頭,輕輕咬了一口,仍舊是微笑道:“澤州城有將軍固守,自然無懼賊軍。只是將士血戰,在下卻龜縮城中,這種事卻是無論如何做不出來的。”
裴約正想再說什麽,身旁軍士忽然指著城外大聲道:“將軍,賊軍又來攻城了!”
莫離和裴約一起望向城外,果然就見李董聯軍又開出大營,向城牆逼近過來。
裴約將饅頭塞給身旁軍士,大喝道:“賊軍攻城,各部準備迎敵!”
莫離身旁一名正抱著長戈吃飯的軍士,聞言立即站起身,喝一口水,將最後一個饅頭整個塞進嘴裡,催著面前的民夫趕緊下城牆去,自己轉過身,握緊了長戈面向城外,只剩嘴裡艱難咀嚼著佔據了滿滿一嘴的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