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
城東市坊繁華的大街邊,有一座並不如何起眼的兩層酒樓,酒樓並非新開,卻換了東家也換了廚子跑堂,新取的名字在藍白帆布招牌上迎風招展:一品樓。
酒樓的生意只能說一般,在這條熱鬧的長街上排不上號,來店裡的人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
這會兒正值清晨,沒什麽人來酒樓吃飯,但二樓一間平日不對外開放的雅間內,卻是坐滿了人。這些人圍坐在一起,多是年輕漢子,個個一身精悍之氣,唯獨有一人倒是一副書生模樣,一身白袍下的身板稍顯瘦弱,長發用一根布條隨意束在身後,一臉若有若無的淡淡微笑。
但從眾人座位的編排來看,這位白袍書生,才是這群人的領頭。他右手裡握著一把折扇,這時忽然打開,輕輕搖晃起來,眾人這時都看到那折扇上用水墨繪有一方山河的圖樣。
白袍書生打開折扇的時候,雅間外傳來一陣稍顯急促的腳步聲,須臾門被拉開,走進來一個女子。
女子綠衣羅裙,身材高挑而凹凸有致,長發散亂,渾似多天沒有打理過。她進門後,又探出頭對門外候著的小廝道:“給我來杯水。”
屋中的漢子瞧見女子,不少人都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顯然之前曾在對方手下有什麽難忘記憶。
桃夭夭落座之後,莫離收起折扇,平靜開口:“日前,吳長劍統領配合李紹城將軍,在羅坪順利劫下李繼韜送給偽梁軍款的事,想必大夥兒都知曉了。李紹城和孟平不僅成功劫下軍款,還將押送軍款的一千安義軍分而殲之,可謂大捷。我軍情處銳士為此前後奔走,都指揮使已下令嘉獎,大夥兒按照功勞大小,自會有賞賜下來。”
眾人無不面露喜色,更有人“嘿嘿”笑出聲,估摸著是出了大力氣的。
莫離看向桃夭夭,微笑道:“此番桃統領出力甚大,都指揮使特令我好生謝你一回。”
桃夭夭接過小廝遞上來的水,也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根竹管,丟進水杯裡吸了幾口,聞言頭也不抬,道:“在其位謀其政而已,有什麽好謝的。”
眾人見桃夭夭喝水方式特別,有人忍俊不禁笑出聲。
桃夭夭抬頭望了那人一眼,“很好笑嗎?”
“沒……沒……”那人趕緊連忙擺手。
桃夭夭沒再理會,埋下頭去自顧自喝得很陶醉,仿佛她喝的不是水而是世間最好的佳釀。
莫離拿折扇在桌上敲了敲,將眾人注意力從桃夭夭身上拉回來,道:“經過我軍情處銳士兩月努力,懷州、澤州、潞州詳細地形道路及各大小方鎮鎮軍部署都已經查勘清楚,最終版地圖也已繪製出來,這是大功。現在我要派人將這幅至關重要的地圖,送回淇門親手交到都指揮使手上。”
頓了頓,莫離看向桃夭夭:“此事就由桃統領去辦如何?”
桃夭夭抬頭看了莫離一眼,道:“專門送地圖?”
“自然還要向都指揮使詳細匯報這邊的情況。”莫離道,“根據我們掌握的情報,李繼韜已經開始集結兵馬,恐怕不日就要對澤州用兵,到時只怕懷州董璋會與李繼韜合兵一處。也就是說都指揮使馬上要就出征來澤潞,在都指揮使出征之前,必須讓都指揮使知曉這邊一切詳細情況。”
“領命。”桃夭夭道。
莫離點了點頭,臉上的微笑消失不見,難得嚴肅起來,正色道:“李繼韜軍款被劫,這幾日已在潞州大肆搜捕內鬼和淇門探子,我們不能在潞州多呆了。除卻之前計劃留在潞州的人,其他人今日就撤出潞州,以減小目標。”
“那被我們收買的內鬼怎麽辦?”有人問道,
“李繼韜盤查下來,他肯定逃不掉的。”“我已經派人去安排他出城了,他為大晉立了功,應該回魏州去受晉王賞賜。”莫離說道。
“如果來不及走怎麽辦?”桃夭夭忽然問道。
莫離淡淡道:“那就讓他死。”
眾人聞言,無不神色凜然。
莫離看著眾人道:“依照都指揮使之令,軍情處現在還不能走進大眾視野,為天下人所熟知,以求在日後能最大限度發揮作用。所以,有可能出賣我們的人,我們只能讓他們閉嘴。”
說罷,莫離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輕搖折扇,道:“桃統領回淇門,其余人等按計劃分散撤出潞州,在預定地點集結後聽吳統領行事,我自去澤州。現在就行動!”
“是!”
眾人散去之後,莫離起身走出雅間下樓。出大堂之後牽過小廝拉過來的馬匹,在兩名軍情處銳士的跟隨下,直接出城。離開潞州,三人又直奔澤州而去。
一路疾馳,到澤州時,天色已近黃昏,莫離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城。進城後不久,有人跟上來加入莫離等人行列中,帶著莫離往城中一座府邸奔馳而去。
巷子口已有人等在那裡,莫離翻身下馬,向那幾人走過去。
李榮看到莫離,快步迎上來,向莫離行禮道:“見過參軍!”
“情況如何?”莫離將馬鞭交給身邊的人,和李榮並肩向前步行。
暮色中李榮的聲音顯得很低沉,他道:“李繼韜軍款被劫的消息傳到澤州之後,裴約的不信任消除許多,今日已經見過屬下一回,說若是參軍到了澤州,無論何時都可直接去他府上見他。”
莫離點頭道:“好,那便去會會這位昭義軍舊將。”
半刻之後,在裴府一間廳堂中,莫離見到了裴約。
見到裴約時,莫離心中有些意外。他本以為裴約作為和李嗣昭同守澤潞的裨將,應該是典型的勇士,然而面前的裴約卻頗有儒雅之氣,身材也不見如何高大,甚至有些消瘦,瞧著很容易讓人產生親切之感。
裴約見到莫離時,心中的訝異並不輸於莫離,不因其他,就因為莫離著實有些年輕。
“百戰軍參軍莫離,見過判官。”莫離自報家門,向裴約行禮。
裴約打量莫離兩眼,伸手請莫離落座,又吩咐仆役上茶水糕點,“倒是沒想到參軍如此年輕。”
莫離收起折扇握在手裡,微笑道:“百戰軍都指揮使李從璟將軍,也很年輕。”
裴約稍微怔了怔,這才品味出莫離的意思是李從璟能讓李繼韜幾度吃癟,他莫離也能來幫他走出困境。
在李榮第一次找到裴約,告訴他李繼韜將叛,而李從璟可以在李繼韜和梁軍圍攻澤州時幫他時,裴約簡直感到莫名其妙。但這些日子以來,李繼韜叛跡已表露無遺,前幾日送去偽梁的軍款更是被李從璟劫下,裴約才真正開始重視那位鎮守淇門的年輕娃娃。
而在今日,李存勖的一分指令被送到裴約手中,指令中竟然言及若是潞州李繼韜叛變,則澤潞諸鎮暫時統一受李從璟轄製,配合百戰軍征伐李繼韜。
至此,裴約終於能夠知曉,為何李榮能那麽早就知道李繼韜可能叛國,原來是因為李從璟受了李存勖指示。裴約不得不佩服李存勖的智慧,遠在魏州卻對澤潞形勢洞若觀火。
但要澤潞各鎮鎮軍受李從璟轄製,裴約卻不以為然,李從璟還年輕得很,只是一個娃娃,他如何能統領澤潞之事?
“參軍既來,想必是對如何應對澤潞局勢,已有對策?”裴約決定先考校考校眼前這個參軍娃娃。
莫離成竹在胸,這時不急不緩道:“李繼韜叛國投敵,其潞州要與懷州連成一片,中間的澤州就是擋路石,是李繼韜和偽梁怎麽都要剔除掉的。所以李繼韜不行動則已,若行動則必聯合懷州的梁軍,一起圍攻澤州。李繼韜新叛,初戰必然極為賣力,而澤州雖然城防堅固, 但在兩軍圍困下……”
裴約一擺手,不悅道:“澤州城高溝深,守城器械充足,將士勇武,當年李嗣昭老將軍能固守一年不破,裴某不才,但卻也能固守三月半載。”
莫離笑一聲,反問道:“敢問判官,半載之後呢?那時又當如何?況且,判官難道就想純粹守城,而不想為大晉撲滅叛國之賊?”
裴約怔了怔。
莫離打開折扇,輕搖起來,淡淡的笑容裡盡是從容自信之色,“晉王不久將稱帝,一時半會兒無暇顧及澤潞,因是派遣我家將軍來救澤州。判官若依我家將軍之計,不僅澤州少受戰火,而滅賊大功唾手可得。”
裴約尋思著道:“說李從璟率百戰軍能救澤州之圍,裴某自然沒有不信的道理。可要說僅憑澤州守軍和百戰新軍,就能收拾懷州和潞州聯軍,並且攻克潞州……不是裴某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潞州城防堅固與澤州並無二致,晉王繼位時梁軍圍攻逾年而不能克,百戰軍又如何敢言能攻克?”
“梁軍不能克,百戰軍就不能克?”莫離輕笑一聲,“在下有必要提醒判官,這兩者之間並沒有邏輯上的因果關系,更無法等同。百戰軍若是不能勝過梁軍,那晉王花大力氣組建百戰軍又有何用?而若是我家將軍不能勝過梁將,又如何為大晉建功立業?”
裴約簡直被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張狂驚呆了,這簡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典型表現。
但是當莫離和盤托出李從璟的計劃後,裴約又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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