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一把抽出短刀,卻沒有縱身撲上去在明安身上捅幾個窟窿,而是一下狠狠-插在桌上,利刃穿透木板的聲響中,短刀沒至刀柄,耶律德光用契丹話罵了一通之後,怒氣衝衝對李從璟道:“早晚必殺此子解恨!”
李從璟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安慰耶律德光息怒,然後問:“這位是誰?”
“渤海國的王子明安。【首發】”耶律德光怒氣不減,咬牙切齒道。他盛怒的樣子讓他旁邊的小娘都不知所措,一雙手也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求救一般看向李從璟,李從璟自然不會理她。
或許是擔心李從璟雲裡霧裡,耶律德光補充道:“渤海國與契丹國歷來交好,只是近些年來其國屢屢滋事,惹得父皇極為不快,這才有明安帶領使臣來契丹,只不過這小子狂妄的很,讓人看不順眼。”
李從璟點頭表示了然。他上學那會兒的歷史知識並沒有全部還給歷史老師,所以他依稀記得,渤海國好似就是這幾年被契丹所滅,之後耶律阿保機改渤海國為東丹國,封皇太子耶律倍為東丹王,這才有後來耶律德光做大,成為契丹皇帝的歷史。
此時聽耶律德光說起這些,李從璟自然不免在心裡打起了小九九,有意再詢問一些相關消息,不過這個念頭剛起來,李從璟心中忽然陡升警兆。這股警兆來得毫無預兆,且有些莫名其妙,但心跳的忽然加速還是讓李從璟神經一凜。
在戰場上這樣的警兆曾今數次救下他的性命,此時他本來已經到嘴邊的話,強行壓了下去。但即便如此,他心中還是升起一股沒來由的強烈不安,怎麽都揮之不去,如同噩夢初醒,驚悸猶在。
酒宴經過明安鬧了一番之後,李從璟和耶律德光都沒了興致,勉強喝了幾杯酒,草草離開了秦淮閣。走的時候芙兒嬌弱的眸子似乎有話想說,但看了李從璟兩眼卻是欲言又止,李從璟自然不會去問她想說什麽,風月之地的女子誰知道她們心裡想得什麽。他雖不排斥,但卻不能不謹慎,不願沾染因果。
和耶律德光分別之後,回商社的路上,李從璟心中的不安怎麽都揮之不去,心頭蒙上了一層陰霾。這是之前從未遇到過的事情,他仔仔細細思考了一遍北上契丹的前前後後,想要從中找出一些漏洞,一時卻又毫無頭緒。
李從璟不知道的是,在他和耶律德光離開秦淮閣的時候,明安和那個中年男子還在秦淮閣。兩人站在窗前,目送李從璟和耶律德光離去,眼神深邃。
“今日之事,先生如何看?”從窗邊回到香座,明安問身前的中年男子,此時他神態平靜,舉止雍容,哪裡還有半分方才醉酒之下的盛怒膚淺之態?
中年男子有一張苦大仇深的臉,似乎被世道折磨得極為辛苦,但氣質卻很從容,有一種出離凡塵的味道,他是明安的座上賓,官任王府司馬,李四平。
李四平並未直接回答明安的問題,而是緩緩道:“近些年來契丹勢力日益膨脹,阿保機東征西討無往不勝,北漠草原已成他俎上魚肉,任他宰割。北漠草原既定,阿保機便想出兵中原,意圖建立一個北至極地,南至黃河的帝國,只不過數次南征皆被如今的大唐皇帝李存勖領兵擊敗,去歲更是嘗盡苦頭。當此之際,阿保機眼見南征不可為,很有可能將目光投向東邊的渤海國,這些年來契丹東境遊騎日益增多,原因便在此。”
明安頷首,示意李四平繼續說下去。實際上,正是因為看到這些情況,他才數次上書渤海王大諲撰請求出使契丹,目的也是探一探契丹虛實。
“殿下到西樓的這些日子,阿保機招待並無不周之處,處處以禮相待,但也僅此而已,並無格外親切之意。也正因此,臣昨日才說契丹似無東圖渤海之意。若是阿保機真打算東征,既然殿下親至,其必持重禮,處處表示交好之心,來麻痹殿下,隱藏他的真實動機,為其東征贏得準備時間,而後雷霆一擊,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李四平平靜的說道。
他這番話若是被李從璟聽了去,李從璟一定會為他不凡的見識所動。無論是兵法還是外交,很多時候都是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能而示之不能,以求達到讓對方判斷失誤,一擊製勝的效果。
他繼續道:“今日耶律德光態度倨傲,出言不遜,因為區區一個青樓小娘,便和殿下撕破臉皮,可謂狂妄至極。他處處透露出對殿下的輕視之意,絲毫不顧及兩國邦交,看似粗鄙,實則深諳阿保機與殿下虛以委蛇之道。即:不刻意親近,不刻意疏遠,不過分輕視,也不過分重視。以契丹國如今的國勢而言,這確實是在他們對渤海沒有企圖的情況下,對待渤海的正常態度。”
明安凝神思索著,半響之後問道:“先生既然用了虛以委蛇這四個字,可見對契丹的真實目的,有其他想法?”
明安能從自己話裡的細節發現異常之處,讓李四平很讚賞,他道:“今日殿下故意以芙兒之事試探耶律德光,也未發現太多蛛絲馬跡。按說到了今日,已經基本能夠確定契丹對渤海無意,因為契丹表示得已經很明白。但有些時候,其表現的太正常,原本就是一件不太正常的事,契丹的意圖,恐怕還有待發掘,臣一時也不能下定結論。”
明安尋思著嗯了一聲,“那便再留一段時日吧。”
李四平表示讚同。他想了想,“殿下,此番出使契丹之行結束之後,是否有必要去中原一趟?”
“先生的意思是,若是契丹意欲圖謀渤海,我們可以向中原求援?”明安眼神亮了幾分,不過隨即又暗淡下來,“中原如今內亂不止,怕是無力北顧。再者,國內的情況先生大致了解一些,當知我渤海國在中原皇帝眼中,向來是沒什麽分量的。”
李四平正色道:“此一時彼一時,之前中原皇帝是梁朝皇帝,但真正與契丹接壤的卻是晉王。如今晉王入主中原,若是其有意出兵草原也就罷了,若是他想先肅清於內,也需要一個安定的北方。此事,大有可為。”
“先生說的是,明安受教了。”明安肅然道。
李四平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麽,思索道:“先前耶律德光口中的那個貴客,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明安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來,“此人氣質確實不俗,雖然不曾說話,但和耶律德光坐在一起卻無卑微拘謹之態,倒是少見。”
“問題是,那人是中原人。”李四平一語道破天機。
明安怔了怔,陷入沉思。半響之後才開口道:“據行商中原的人傳回的消息,幽州盧龍節度使要換人了?”
李四平道:“聽說新任盧龍節度使是個年輕人,是大唐內外番漢副總管李嗣源之子,叫李從璟。”
明安聽完,眼中流露出濃濃的失望,有些憤然道:“原來是個靠蒙陰做官的!幽州何等重要之地,大唐皇帝怎會將幽州交給這樣的人手裡?距離契丹國最近的大唐重鎮便是幽州,我渤海國屆時想要求得大唐援軍,多半也要靠幽州,原本李存審老將軍在時,雖然不能馬踏草原,但也能牽製契丹軍隊,眼下竟然換了一個這樣的年輕人來,倒是如何是好?”
李四平搖搖頭,歎息一聲。
房間裡一時陷入沉默。
明安站起身來,走到窗口,默然望向樓外。
樓外是異國異鄉,燈火輝煌,繁花似錦。
明安想起自己國家的國都,那裡比之西樓,若螢火之於皓月。他又回憶起此行以來見到的契丹軍隊,雄糾糾氣昂昂,一看便知是虎狼之師;而渤海國的軍隊,腐敗橫行,屬於操練,甲兵老舊,士卒渾噩。契丹國方圓千裡,是雄踞在草原上的雄師;而渤海國,偏居一隅,一介小國而已,猶如蒼茫大海邊的一塊礁石。
平心而論,做一個契丹國民,比作一個渤海國民,要好上太多。
但那個海邊的小國,地無三尺平土無三寸肥的貧瘠之地,是自己的國啊!
明安雙手不知何時握成拳頭,越篡越緊,直到關節發白微微顫抖。
他忽然轉過身,果決而堅定的對李四平道:“先生,便是拚卻這具七尺之軀不要,我也要保住渤海!”
看到年輕人眼中閃爍的光芒,李四平心中一痛,竟然有種想要落淚的感覺。
渤海國如今衰微成何種模樣,他清楚得很。國內權貴爭權奪利,為一己私利不顧大動乾戈,盤剝百姓猶如蛇蠍,舉國民眾蠅營苟且,一派末日之象。而眼前這個年輕人,只不過是大諲撰的一個普通子嗣罷了。但就是這個年輕,在那個舉世皆濁的國度他獨清,世人皆醉他獨醒,要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拯黎民於水火。說起來這是一件多麽值得誇耀的事,但這其中的萬千艱辛和痛苦,有幾分能為外人道?
他是一個行走在黑夜裡的獨行者,朝著微薄到看不見的星光,不顧滿地荊棘與凶險,毅然前行。
……
耶律德光和李從璟分別之後,沒有回自己的王府,而是進了皇宮。在如此深夜,他竟然直接去了禦書房。而阿保機這位已經年邁的君主,此時竟然還未曾歇息,而是在批閱奏章。
“如何?”耶律德光見禮之後,阿保機將頭從繁冗的奏章中抬起來,問了一句之後又低了下去繼續手頭的工作。
耶律德光在旁邊坐下來,前一刻在秦淮閣還豪氣衝天猶如市井匹夫的他,此時端正的像是世間最尊貴的貴族,臉上再無半分粗俗之色,他斟酌著道:“沒試出來。”
“哦?”阿保機再次抬頭,有了些興趣,“怎麽回事?”
耶律德光略有些苦惱道:“今日在秦淮閣與他宴飲時,為了一個當紅的小娘,明安跑過來與兒臣大動乾戈,鬧得差些動手。事後他倒是有問起明安的身份,但怪就怪在兒臣明告明安的身份後,他反而一個字都不再問了,似乎對這個渤海國郡王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阿保機露出一絲老奸巨猾的笑意,並沒有說自己的判斷,而是再問耶律德光:“那你且說說,他到底真是一個純粹的商人,還是唐朝朝廷派來的人?”
“從一開始兒臣就覺得他有問題,就沒完全相信過他是一個商人,兒臣見過的中原商人成千上百,可有哪人有他這份氣度?若非如此,兒臣何必裝作與他親近,遇襲當夜也不忘帶走他,更是在回師當時就拉著他去秦淮閣招待?一個商人再如何有用,也不值得如此重視,兒臣與一個中原人交情再如何深厚,也不至於如此‘推心置腹’。”耶律德光目中有陰險的神色閃過,這番話他說得理所當然,末了有些泄氣,“但兒臣與他多日相處,今日又刻意注意,卻仍舊未能發現太多破綻。若他果真不是一個商人,倒是狡猾得很了!”
阿保機還是沒有為耶律德光答疑解惑,而是不溫不火的說道:“今日敏兒在東市碰見了他,據說兩人還起了衝突,敏兒更是去了他的商社。”
“敏兒?!”耶律德光驚訝非常,“她竟然碰巧遇到了他?”
阿保機狐狸般的笑意更加濃了一些,卻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再繼續糾纏下去,“你在葫蘆口被唐軍深夜偷襲,損兵折將,若真是此人所為,你已經輸了先手,今後不可再輸中盤了!”
耶律德光神色一凜,阿保機這話說的雲淡風輕,但在他聽來就不是那麽簡單,薊州之行本就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如果再被此人蒙騙,那他是否有取代耶律倍的資格,恐怕阿保機就要重新考慮了。
“父皇放心,這件事隻管交給兒臣。縱然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狼還要聰明,最終也難逃獵人手中的弓箭!”耶律德光保證道。
阿保機讚許的點點頭。
“明安逗留西樓遲遲不歸,該當如何處置?”遲疑了一下,耶律德光還是問道。
“渤海國,彈丸之地,民不過三戶,馬不過五匹,取之若反手,何必憂慮?”阿保機淡淡道,“與之相比,唐朝才是勁敵!”
“是,兒臣受教!”耶律德光悚然,阿保機如此強調大唐,這讓耶律德光心中的擔憂更甚了。
將耶律德光的表情收在眼底,阿保機擱下手中的筆,從座椅上站起身來,走到耶律德光面前,拍著他的肩膀,重重道:“你是我阿保機最看重的兒子,天下兵馬大元帥的位置朕既然給了你,那你就能做牢實!你記住,你的對手再多再強,有再多的人反對你,但只要有朕的支持,你就沒有辦不到的事!葫蘆口之失算什麽?哪個名將雄主不曾經歷失敗?但朕要告訴你,我阿保機的兒子,跌倒了,不僅要爬起來,更要站得直!”
耶律德光仰首挺胸。
……
李從璟回到商社, 就將莫離叫到了自己房中。這廝方才已在呼呼大睡,被李從璟從榻上揪起來的時候,竟然嘴角帶著口水,還在說著夢話,內容少兒不宜。
“李哥兒,已經子時了!我好不容易做一回美夢,全讓你給毀了,你跟耶律德光去秦淮閣風流,還不準別人做做夢麽!”莫離一臉憤憤不平,全然沒有被聽到夢話的窘態,反而理直氣壯。
李從璟將濕毛巾丟在莫離臉上,搬了一張凳子在他面前坐下來,“你若想日後還能有腦袋做夢,這會兒就清醒清醒。”
莫離接過濕毛巾正在擦臉,聞言訝然的問:“怎麽,去了一趟秦淮閣,竟然惹出了滔天禍事,難道你搶了耶律德光的小娘?!”
李從璟沒好氣的踢了他一腳,然後將他心中的不安給莫離說了,“你說說看,咱們一路北行,在遇到耶律德光前後,到底有沒有露出什麽破綻?”
莫離臉上的輕佻之色盡去,嚴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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