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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更。)
日暮,扁關,笛聲悠揚響起。
關前,戰事已近尾聲。
陣型被撕扯成碎片的契丹數千軍士,正在被唐軍從四面八方分食,已是逃生無門——而契丹其余契丹大軍,已經舍棄他們撤離扁關,倉惶北退。
扁關攻防戰,歷時月余,至此落下帷幕。
契丹大軍的撤退,標志著耶律阿保機默認了平州被李從璟收復的事實。
李從璟的平州保衛戰,在先後擊敗耶律術赤、耶律敵刺、耶律倍,歷經白狼山戰役、營州保衛戰、營州遊擊戰、扁關防衛戰後,也終於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這場歷時超過四個月的戰役,最終以平州重歸大唐,契丹軍傷亡逾萬、不得不北撤而結束。
同時,此戰也標志著,李從璟以一地戰一國的雄心、大策,打響了響亮的第一槍,有了一個堪稱完美的開篇。
暮色下,李從璟在丁黑、第五姑娘等親隨的擁簇下,走上扁關城頭。他自然不曾離開此地,所以小鼠頭聽聞的消息只能是空穴來風。
夜幕將至未至,縱目遠眺,仍可見天高雲闊。
不遠的地方,一處斷壁殘垣間,細細兒靜坐其上,冷風卷起她的裙角,《□頂《□點《□小《□說,輕舞飛揚。笛聲從她嘴邊的梆笛中傳出,和她幽遠的眼神一起,飄蕩在邊地血流漂櫓的戰場上。
與之相對的某處,一身白袍的耶律敏,依靠在女牆邊,雙手環抱著雙臂,抬頭望著暮色如雲湧的蒼穹,面色落寞,身形蕭索。
眼見關外戰事將歇,丁黑感歎道:“這場戰爭,終於是結束了。”
李從璟將目光從細細兒、耶律敏身上收回,投向關外,頓了一會兒,說道:“眼前的戰鬥雖已接近尾聲,身前的戰爭卻從未停歇。在這個以戰爭為主旋律的時代,和平注定只是短暫的夢境,生與死的撕扯才是一成不變的色調。丁黑,你可厭倦了這永無休止的戰爭?”
丁黑低頭沉默片刻,道:“和平安寧,固我所願,
然則若不戰便不能阻止身後美好的事物遭受災難,我寧可握刀戰一生。”他意在契丹侵擾邊地,給邊地帶來無數苦難。
李從璟頷首,又問身邊的第五姑娘,“那麽你呢,你意如何?”
第五歪著頭,問道:“戰爭不好嗎?我就很喜歡戰鬥啊!”
李從璟怔了怔,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對方的小腦袋。
他讓人將細細兒帶過來,對她道:“眼前戰爭已止,短時間內邊地不會再有戰事,你現在歸去,尚能趕在年前與劉老相聚。”劉老,說的是與她相依為命的祖父。李從璟對音律不算精通,但勝在心思細膩,已從方才細細兒的笛聲中聽出一些鄉思、孤單的味道,因有此言。
說起來,細細兒也不容易。
小半年前,她因思慕杜千書,遂隻身跟隨李從璟千裡入草原。後來好不容易得見情郎,卻不曾想杜千書已然變心,多少幻想竟成夢一場,自是有許多悲涼;那之後,或許是眼見杜千書被李從璟重用、得以謀大事,因而生出倔強好勝之心,或許是沒有對杜千書死心、還抱有一絲希望,又或許是單純想要接過劉老的使命,細細兒最終選擇了跟在李從璟身邊。
她一個普通的鄉下丫頭,卻在這幾月中數經生命中的大轉折,從身居安寧祥和之地,到身處金戈鐵馬之中,煢然一身,無親無友,自身也從一介平民變身為軍情處戰士,從此生活不複平靜,時時刻刻都可能要面對生與死之間的廝殺。如此巨變,便是心智堅韌之輩也不免難受,何況她一介女兒身?
而她,實際上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少女罷了。
這也許是命運,是每個邊地熱血兒女的鬥爭和無奈。
細細兒嘴唇動了動,外柔內剛的她,剛想要拒絕李從璟的特殊照顧,話未出口,李從璟已經加重語氣道:“這是軍令!”
“諾!”細細兒下意識挺直了身子。
李從璟微微一笑,“現在就走。”
北征戰事完結,李從璟也將離開扁關,帶領百戰、盧龍兩軍主力回歸幽州。在離開之前,他在扁關做了一件事。
這日,李從璟正在院中習練武藝,郭威來報,“軍帥,烈士墓地已經修建妥當。”
李從璟收起橫刀,接過丁黑遞來的衣袍,“傳令全軍,陵園集結。”
扁關建於長城,長城位於崇山峻嶺處,陵園就在群山環繞之中。群山非青山,草木枯黃,不見綠葉,天蒼地茫,山風呼嘯其間,如烈士身前的呐喊。
山腳,緩坡上,墓碑如林,一眼望不到頭的衣冠塚如泣如訴。
山腳前的空地上,近萬唐軍列陣肅然,人人面色莊嚴。有不少傷員,或拄拐,或被人攙扶,無不盡力站直身軀。
李從璟走上緩坡前的高台,在他身後,李紹城、李彥超、李彥饒、郭威、孟平、林英、林雄、李正等一眾唐軍將領,緩步向前,衣甲、兵器相撞作響。
抬頭相望,這些昔日浴血同袍的將士,無論生於何地,有過怎樣或英勇或傲人的事跡,自今之後,他們將長眠在於此。這片於他們而言是異鄉的土地,今日之後就是故鄉。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姓名在身前不為人所知,死後亦無人傳頌,他們生於當世,在這片土地上,為忠、為義、為親人、為生活殊死戰鬥過,他們留下過許多痕跡,卻又早已飄散在時間的長河中。他們是軍人,是戰士,他們征戰沙場,流血流淚,而今,他們抵達人生的終點,那是無數軍人的宿命——馬革裹屍。
祭奠亡靈,諸將三拜,依次上香。
山風吹動旌旗,獵獵作響,除此之外,周圍一片肅穆靜默。
面對如林墓碑,李從璟沉目而立,雖見慣生死,此時亦覺如噎在喉。半響,他沉聲開口,“身為爾等主帥,之前能帶爾等出征,今日卻不能帶爾等歸去,此我之罪!”行跪拜禮。起身,繼續道:“爾等皆國之猛士,有爾等橫刀立馬,方使四夷臣服,不敢覬覦中原,今爾等戰死,國失棟梁,此我之罪!”再度跪拜。複起身,“身為人子,皆有父母,身為好兒郎,皆有妻子,今爾等遠赴黃泉,我大唐父母失兒,婦孺失脊柱,此我之罪!”淚水湧出,三度跪拜,良久不能起身。
諸將,眾軍士,聞此言、見此景,無不動容。
李彥超、李紹城等上前,勸道:“自古但凡征戰,便不能不死人,軍帥已讓我軍連番大勝,何必自責過甚?”
“我固知人皆有一死,沙場征戰,生死更為常事。然而身為三軍主帥,彼輩將士皆因我之令,而慷慨赴死,我焉能無動於衷?”李從璟被扶起身,長歎一聲,轉身,面對近萬將士,“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身為爾等主帥,我固不能讓爾等皆免於戰死,但必讓我大唐勇士死得其所,必不使一個好兒郎枉死!軍使,宣讀戰功冊!”
丁黑帶人抬上來一箱書冊,軍使從中拿出一本,展開來,以洪亮莊重的嗓音宣讀道:“大唐軍法,有功必賞,有過必罰,賞罰分明,所以彰英勇、去怯懦,長先進、滅不正,此乃強軍之基……此番出征,自攻打平州以來,至前日大戰結束,歷時四月,經大小戰事數十,攻城掠地、攻殺契丹蠻賊無數,我軍將士,亦有三千余陣亡,依慣例,先宣陣亡將士軍功……”
“百戰軍斥候將軍孫二牛,於大軍生死存亡之際,深入敵後,探得敵軍動向,其軍情挽大軍於危急之中,功莫大焉,為彰顯其行,依製策勳九轉,追升百戰軍副帥,賞金二十……”
軍使念畢,看向軍陣,大聲道:“壯士領功!”
劉文自陣中出,奔於台前,在李從璟面前下拜,“斥候軍副將劉文,代將軍領功!”
李從璟扶起劉文,緩緩開口道:“爾等主將孫二牛,與本帥識於淇門建軍前,彼時本帥與李榮、孫二牛等人亦是深入敵境,翻山越嶺,探聽梁軍敵情。將軍英姿,猶在眼前,卻不曾想一夜未見,竟已生死兩隔。百戰軍斥候得以有今日之貌,全依孫二牛與爾等之功……”
劉文眼眶通紅,哽咽道:“有軍帥此讚,將軍必能含笑九泉!當日臨別之際,將軍猶言,他曾答應過軍帥,要做好大軍的眼睛,他說,他沒有失信於百戰軍,沒有失信於軍帥……將軍讓我告訴軍帥:孫二牛決定留在白狼水河畔,他,不回去了……”
聞聽此言,李從璟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孫二牛倔強的面容,那是一張堅毅而決然的臉龐。自去年以來,無數次征伐,並肩作戰,每每都有將軍身影,今日一別,卻是再無相見之日了。
……
陣亡將士軍功宣讀完,天色已近傍晚,至於眼前將士功勞,自有日後通報,不急於一時。李從璟按刀站立在高台上,頭頂雲卷雲舒,山風迎面撲來,他目光炯炯道:“邊地受契丹等蠻族荼毒數十年,眼見蠻賊殺人越貨,毀家滅族,而時人莫能奈何,雖痛心疾首卻不能於事有補,多少苦痛,多少屈辱,難以言說!”
“然,本帥今日可以正告幽雲軍民,正告草原諸族,正高天下:大唐與契丹之戰,攻守易行了;幽雲邊地,將不複再有面對契丹賊兵,而徒歎奈何的時候,但凡再有契丹蠻賊膽敢踏入唐境一步,我等必讓其付出血的代價!”
李從璟抬起手,指向身後的陵園,複指向身前的近萬將士,“是我身後戰死沙場的同袍,是我身前百戰不屈的將士,讓本帥、讓大唐,有大聲說出此言的底氣!你們,用你們的鮮血,用你們年輕的生命,用你們的勇往直前的鬥志,用你們的忠義,讓幽雲邊地的這片天,變了顏色!是你們,用一次次以血換來的勝利,告訴了天下那些所謂豪傑、梟雄們,我惶惶大唐,雖時隔百年,依然凜然不容侵犯!”
“而今,本帥可以大聲告訴這世界: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聲震雲霄。
李從璟今日這番話,必定伴隨其收復平州、擊敗契丹大軍的訊息,傳遍天下!
高台上十數將,皆前驅,拔劍而呼:“護邊擊賊!”
高台下,近萬將士以拳擊胸,齊聲大吼:“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李從璟右手伸於身側,向上托起,“上酒!”
號角聲起,沉重綿長。數百將士自軍陣中奔出,懷抱酒壇、酒碗,細流般匯進陵園,將酒碗依次擺下,烈酒依次倒出。
一墓前一碗酒。
三千英靈,三千碗烈酒。
李從璟舉起酒碗,神色肅然,近萬將士目光神聖,他舉杯大喊:“衛我大唐!”
“衛我大唐!”
“衛我大唐!”
“衛我大唐!”
這支剛經歷大戰、取得大捷的雄師,在群山之中,面對他們的先烈,以這種方式,發出了他們向時代的宣言。誰也無法預料,這支軍隊,將在這個風起雲湧的時代,攪起何等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