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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帝王》章51 北境邊城戰事烈 廟堂雲譎天下變(一十二)
(稍後有第二更。【首發】)

 耶律倍很辛苦。

 連續征戰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三個月前,黃頭、臭泊兩部叛亂,他奉命領軍三萬前往平叛。憑借自身不凡的軍事才能,兼之又是領精銳之師,歷時兩個月,耶律倍連番擊敗黃頭、臭泊聯軍,最終將叛亂平定。在誅殺叛亂首惡之後,耶律倍領軍坐鎮黃頭、臭泊領地,消化戰果,以圖將這兩個部落牢牢控制在契丹皇權之下。

 但是不等耶律倍處理完善後事宜,耶律阿保機的一道敕令,經由使臣自西樓送達他的手中。敕令並不晦澀,含義明確,通篇只有兩個意思。一者,表彰耶律倍西征大勝之功,二者,調耶律倍率領西征軍東下,支援耶律敵刺攻打營州。

 耶律阿保機在敕令中說得很明白:營、平二州,乃契丹東南屏障,據有此地,則進可揮師中原,飲馬黃河,退可護衛契丹疆域無事;失此二地,則唐軍有威脅草原,與渤海國交相呼應之力。耶律敵刺南征日久,苦無寸功,實為恥辱,李從璟狡猾異常,有狼子野心,不可不除。今你西征得立大功,當攜大勝之威,複我契丹河山!

 沒有人能體會,當耶律倍接到這封敕令時,是怎樣一種感受。

 便是他親信之人,也只是知曉,征戰黃頭、臭泊兩月都不曾負傷的他,在接到這封敕令後,手心多了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耶律倍身邊的謀主劉宣算是半個漢人,他既憤且憂的對耶律倍道:“殿下平定黃頭、臭泊兩部之後,本可趁處理戰後事宜之機,於此地安插親信、扶植勢力,培養自己的力量。然則眼下戰事方歇,一切尚未進行,陛下驟令殿下東征,此事殿下便無暇為之,實乃一大損失!經年以來,耶律德光勢力見漲,已能與殿下相抗衡,當此之際,勢力之爭猶如疆域之戰,當分毫必奪。如今皇都、軍中勢力大多已立場明確,爭無可爭,黃頭、臭泊兩部之亂為殿下新近-平定,本是殿下在外擴展力量的絕佳時機,奈何殿下有征亂之命,無擴勢之運,何其遺憾!”

 此事固然讓耶律倍氣憤,但近年來,類似之事並不少見,耶律倍已有抵抗力,尚不至於為此失態,以至於在發泄時自傷。真正讓他無法容忍的,是耶律阿保機緊隨其後的詔令——命耶律德光代替耶律倍,處理黃頭、臭泊兩部善後事宜!

 這也就意味著,耶律倍為耶律德光做了嫁衣裳。

 出力吃苦、征戰的是耶律倍,得益的卻是耶律德光,此消彼長,耶律阿保機如此偏袒耶律德光,讓耶律倍終於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然而耶律倍沒有反抗的余地,耶律阿保機在契丹國無上的、不可置疑的權力和威信,讓耶律倍只能選擇服從,除此之外,他甚至連憤怒都不能表現出來。

 所以耶律倍很辛苦。

 ……

 夜幕將大地攏入懷中,星辰與皎月共舞,銀河在遠天飄然靜立,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夜路不知通往何方。駐馬四望,夜風習習,不辨八方的地方,注定也沒有路,不分遠近的荒野,注定也沒有親疏。

 百步之外,背後的大營燈火明滅不停,耶律倍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他望著前方——營州的方向,心中忽然升騰起一個荒謬的想法:自己面對的方向,真的是前方麽?

 “十幾日前,我接到父皇敕令,動身趕往營州,而直至今日,耶律敵刺圍攻營州才月余。先前,父皇以耶律敵刺‘勞師無功’為由,令我支援,而彼時戰事進行尚隻半月,便說其久戰無功,其言何其荒謬也。追根揭底,無非是想將我調離黃頭、臭泊兩部領地,其心又何其急也!”

 耶律倍默默想著。

 “營州……李從璟,你還是真能折騰啊,分別不過三月,你已連克我契丹兩州之地,令父皇不得不兩遣大軍,以求將你擊潰,不到百日,而能有如此作為,也不知當日我放你南歸,是不是明智之舉——你的確是契丹勁敵。”

 “既克平州,複佔營州,你意欲如何?此番我至此地,當日之約,你是否會遵行,送我一個天大的功勞?”

 耶律倍呢喃著。

 他忽而自嘲一笑,自言自語道:“悲夫耶律倍!空有太子之名,實如喪家之犬,奔波勞碌而無所得,一生都在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面對敵軍,竟要奢望敵人予你軍功,何其可憐、可歎!”

 耶律倍驟然抬起頭,逼視夜空,舉起馬鞭,指著虛空,大聲道:“耶律倍,爾何其可憐也!可憐,可憐,可憐!”吼完,肆意大笑起來,狀若瘋癲,至最後,竟然笑出眼淚。

 草原曠寂無聲,天地遼闊,地平線的盡頭,是天與地的交界處,他的笑聲是這天地間唯一的聲音。周圍寂靜如常,沒有什麽能回應他的笑聲,這一陣笑聲,如同飄零的蒲公英,孤單落寞不知歸處。

 笑聲驟止,一如笑聲驟起,取而代之的是良久的沉默。

 耶律倍的身影久在夜色中,仿佛已快要融入這無邊的黑暗,他忽然淚流滿面,“敏兒,今你在何處,快樂亦或憂愁?”

 耶律倍沒來由想起李從璟曾說過的一句話,“人在受挫,亦或情緒低落之時,心境總是格外荒涼,習慣性會想起一些能給自己安慰的人或者事,潛意識希望借此能給自己一些溫暖。”

 想起李從璟,耶律倍眼神逐漸清明,面容緩緩恢復冷靜,以至於眸子裡燃起點點火光。

 “李從璟,既然本太子來了,那便一較高下,分個勝負吧!”

 夜風不再寒冷,湧動的氣流開始充斥著某種炙熱的顏色。

 男人一生,最能讓其不屈奮發者,唯兩人:一個心愛的女人,一個強勁的對手!

 ……

 營州城。

 今日無戰事。

 逾月激戰,雙方都已疲憊,左右一時之間誰也不能奈何誰,休息個一兩日,恢復些精力,再進行下半場,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難得尋得一絲清閑,李從璟坐於閣樓窗前,捧了一本書在讀。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李從璟都喜讀書,這無關雄心壯志,僅是一種喜好罷了。後世有位哲人說得好,人若無一種正當嗜好,無一種可在閑暇時寄托心神之物,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便容易縱養惡習。

 人生若孤帆,馳騁於-大-海,狂風暴雨不時而至,不走在正確的道上,便會走在錯誤的路上,是斷無中間地帶可尋的。

 書不是什麽怪異讀本,《呂氏春秋》。如今時入深秋,將近初冬,北方漸漸冷了,今日難得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陽光透過窗台照進屋子,很是亮堂。當此時,靜坐窗前,遊目騁懷,心平氣和讀一卷好文,若有所得,總是一件讓人倍覺愉悅的事。

 李從璟手中的書正翻在《博志》這頁,閱覽間,第五姑娘端著茶具,沒經敲門就進了屋,也不打擾李從璟,乖巧的在他身側,嫻熟的為他煮茶。李從璟平日待人接物很隨和,但如今能直入李從璟房門的,卻也唯有兩人,第五姑娘是李從璟最為親近的人之一,且因對方年幼,李從璟對其倍加憐愛,不在乎這些小節。

 另一個就是耶律敏了,她總是會在李從璟意想不到的時間,以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闖進他的房間。這倒不是丁黑攔不住耶律敏,是已懶得跟她較真。再者,耶律敏雖然刁蠻,但在李從璟面前,跟手無縛雞之力沒有區別,實無威脅。

 在這個時代,李從璟平日所好者,唯兩樣東西:書與茶。茶煮好,李從璟正好讀完“博志”這一章,第五姑娘適時奉上茶,目光落在書頁上,好奇的問:“軍帥,書上所言者為何物?”

 李從璟接過茶,淺酌一口,將書遞給第五,示意她自己看。

 第五雙手抱著書,一字一句的念道:“先王有大務,去其害之者,故所欲以必得,所惡以必除,此功名之所以立也。俗主則不然,有大務而不能去其害者,此所以無能成也……”越讀越不懂,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軍帥,此言何意呀?”

 李從璟放下茶碗,見第五舉止呆萌,笑道:“這是說,先王有大事要做,就要消除妨害它的因素,唯其如此,他所要求的才能達到,他所憎惡的才能除掉,此乃功成名立的原因。平庸的君主則恰好相反,因不能消除妨害成事的因素,所以一事無成。”

 第五眨了眨眼,小手摸著小下巴尋思片刻,眼神複又落在書頁上,道:“賢王能消除妨礙成事的因素,而庸主不能,這便是兩者的區別嘍?難怪後面又說‘夫去害務與不能去害務,此賢不肖之所以分也’,大概便是此意了吧?”

 “聰明!”李從璟誇讚,見第五笑顏燦爛,便接著跟她說道:“驥一日千裡,車輕也;以重載則不能數裡,任重也。駿馬日行千裡,是因為車輕;拉著重物便一日走不了幾裡地,是因為負擔重。因此,‘賢者之舉事也,不聞無功,然而名不大立、利不及世者,愚不肖為之任也’,賢明的人做事,沒有做不成的,但名聲不能彰顯,福澤不能傳及後世,是因為有愚昧不賢的人做了他的拖累啊!”

 “……原來如此!”第五若有所悟,思索過後臉上展露出笑意,那是一種見識、知識增長之後,發自內心的喜悅。她隨即拍著胸脯,大義凜然的向李從璟保證,“軍帥放心,往後第五必定倍加努力,不做拖軍帥後腿的人!”

 李從璟聞言哈哈大笑。

 第五自己也端起茶碗飲了口茶,放下茶碗時,老氣橫秋的幽幽歎了口氣,更進一步道:“軍帥治軍,不僅紀律嚴明, 對戰力所求極高,便是對將士素質也要求甚嚴,更花大價錢請了許多先生,教授軍中將領、軍情處人員讀書識字,培訓諸多技能,如今看來,這也有軍帥不願大夥兒拖你後腿的緣故啊!”

 俗話說,什麽樣的人做什麽樣的事。志向有多大,對自己要求就有多嚴,李從璟有一個會為皇帝的父親,自身不出意外也能成為九五至尊,但是如今的天下,內有諸侯割據,外有強敵虎視,李從璟成就廓清宇內的功績,既是大偉業,也是大難事,焉能對自己、對自己的力量,不要求甚嚴?

 換句話說,什麽樣的一群人,什麽樣的一支軍隊,才能在亂世之中,在世道一片狼藉之時,廓清宇內、掃蕩外敵,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扮演不亞於救世主的角色?

 若非有此大志,知此行艱難,李從璟何必對百戰軍花費那麽多在外人看來,不值得的心血,又為何要讓自己麾下的軍隊,成為王者、仁義之師,北上以來,更是分外注重自己的聲名?

 歸結為一句話,是因為志向足夠大,並且有實現它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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