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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帝王》章53 北境邊城戰事烈 廟堂雲譎天下變(一十四)
(第一更。【首發】)

 在耶律敵刺得知其糧道被毀、糧草盡滅的消息後不久,營州城中的李從璟同樣也聞聽了這個訊息。之所以能如此,倒不是李從璟手段通天,而是李榮、趙象爻在成事之後,隨之趕回營州城外,在契丹大軍因糧草不濟的情況下,趁亂派遣軍情處銳士於深夜潛伏進城,向李從璟稟明了這件事。

 耶律敵刺固然不願糧道受損的消息被大軍得知,然而他不願卻無用。黃宗、許伯先、陸君嚴麾下有壯士通曉契丹語,李榮用他們向契丹軍營散播了這個消息,使得契丹軍士一時人心惶惶。也正因此,耶律敵刺想要隱瞞此訊、安穩撤退的謀劃注定無法得逞。

 李從璟在得知軍情處百余銳士,並營州綠林八百壯士,襲毀了契丹糧道的消息時,吃驚不小。他隨即召集諸將軍議,將這個消息告之了眾將,並且感歎道:“昔日曾聞,綠林多豪傑,草莽多壯士,起初不以為然,以為正邪分明,黑白兩清,斷無亦正亦邪,時清時白之人、事。然自淇門以來,屢見所謂軍鎮之兵魚肉鄉裡,為禍世間,而綠林豪傑多有義舉,今營州戰事正緊,而有八百壯士來助王師,襲毀契丹糧道,助我等打破膠著戰局,其行豈不為忠義,其人也豈非豪傑?”

 李彥超不同意李從璟說的話,他久在邊地,之前沒少與這些綠林打交道,對此有他自己的認識,言道:“今有人自山中出,為王師擊契丹後路,固為有功。然則軍帥因此高看綠林,末將卻認為大可不必。綠林者,賊寇也,嘯聚山林,擁眾割據,以武犯禁,於百姓為害,於邊軍為患。觀其行,固為殘虐,觀其心,固為不古,其眾逢契丹蠻賊來,則遠遁山林,不敢以目視之,一旦契丹蠻賊退,則重複見於人間,為禍不仁,耀武揚威,此輩中人,實小人也,不值得軍帥誇讚、高看!”

 李彥超這番話並非沒有道理。

 他是邊軍大將,這些年來跟契丹屢有交戰,但是今日之前,卻從未碰見過有綠林來助戰的情況。相反,每逢契丹大軍入境,這些“賊寇”就逃入深山老林中,不見蹤影,更別提抵抗契丹了,而在契丹退卻之後,他們又出來活動,實在是小人行徑,賊寇心態。

 因此,李彥超補充道:“眼下,這些賊寇無故出山襲擊契丹糧道,雖然有相助王師的作用,然其賊性難改,軍帥還要當心這些人別有所圖。”

 李彥饒讚同李彥超的觀念,他說:“天下攘攘即為利往,有利則有行為,無利則無行為,此輩中人更是如此。賊寇,豎子耳,只要邊軍擊潰契丹,再騰出手來,定要毀滅此等小人,以保邊地安寧!”

 他兩人說得都有理,然而李從璟卻難以苟同,他歎道:“亂世中幸存下來的人,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們的生命或者卑微,他們的手段或者齷蹉,但在生命的擂台上,他們是站到最後的強者。強者,無論是哪方面的強者,都應該被敬畏,而不是被藐視。”

 “邊地但有大戰,大軍過處,生靈塗炭,農、商等各種勢力煙消雨散。而其中佼佼者如綠林,卻能在颶風過崗時如百草低伏,明哲保身,一旦風聲過則又尋機而起,正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對他們而言,無論天色如何變幻,只要腳下大地還在,他們就是這裡永不改變的地頭蛇,是一時一地的王。”

 “對待這些人,不分青白,一概毀滅非是正道。此戰後,固然要滅其賊性難改者,但對因時勢所迫,被迫為賊的,卻應該盡力招撫。”

 頓了頓,李從璟又道:“凡事,因有多種,面有不同,正如矛盾錯綜複雜,當分別對待,不可嫌麻煩、圖省事,妄圖一巴掌拍下去了事。我等為幽雲鎮軍,護邊擊賊,非純為軍事,軍鎮有軍、政大權,需得顧及各方面,各位當謹記!”

 聽了李從璟這話,便是李彥超、李彥饒有其他想法,此時也無從反駁,紛紛應是。

 李從璟有他自己治理邊地的構想,其中就包括對綠林政策一環,眼下又恰逢黃宗等人助王師取得戰場優勢,眼看邊軍、“邊賊”就要碰頭,要聯合行事,李從璟自然希望二者能夠和諧相處。為此,在李彥超這些邊軍中立下一種基調,就分外重要。

 此事議定,李從璟遂道:“契丹糧道既然被毀,我料契丹大軍非戰即撤,諸將要做兩手準備,一為守,二為攻。李紹城,你多遣遊騎,往城外探查,防止契丹宵遁。一旦契丹有撤退跡象,即刻稟報我知!”

 李紹城應諾。

 李從璟站起身,“諸位各去準備,此戰勝負,就在這一兩日間見分曉!”

 與耶律敵刺激戰逾月,從白狼水渡河戰役到營州城攻防,全軍將士莫不疲憊,眼看勝負即分、戰事就要落幕,諸將無不抖擻精神,全力應對。

 當日夜,就有摸出城去的遊騎回報,契丹果然有夜遁跡象!

 當此之時,自當追擊,一鼓作氣擊潰契丹大軍。李從璟沒有遲疑,下達了全軍追擊的命令。

 營州城外,契丹大軍正陸續撤退,黑夜中,耶律敵刺的面龐在火把下時明時暗,他坐於馬背,默然觀看大軍撤退,一言不發。

 為隱蔽行蹤,大軍沒有打火把,動作也很輕。耶律敵刺沒有選擇就近渡河北上,而是令大軍悄悄往西面撤退,以求在擺脫唐軍追擊後,再安安穩穩渡過白狼水,退回契丹境內。

 “伏擊大軍布置得如何了?”耶律敵刺問身邊的親信將領。

 那將領道:“大帥放心,各部皆已就位,只要唐軍敢出城來追,必給他們迎頭痛擊,讓他們有來無回!”

 耶律敵刺點點頭,歎息道:“來時意氣風發,不曾想,不過逾月,就要倉皇退卻,我心甚痛!”

 親信將領勸慰道:“大帥何必憂心?今日我等佯裝退卻,而實際上埋下伏兵,只要唐軍出城追擊,必定入我等所設圈套。屆時,一旦擊潰追擊的唐軍,大軍就能殺入營州城內,奪下此城!”

 “說的不錯,正是如此!”耶律敵刺點點頭,精神稍作振奮,眼中飽含期許,“扎圖,若你能將追擊唐軍圍而殲之,則大軍尚能反敗為勝,你是本帥肱骨,隨我征戰多年,屢有戰功,是本帥麾下有數的勇士,本帥一直對你寄予厚望。此戰本帥是功成還是身敗,就看你此戰戰果了,你不要讓本帥失望,若你能勝,本帥必定上書皇上,以求倍加封賞!”

 扎圖奮然道:“大帥放心,李從璟,黃牙小兒也,若無堅城供其龜縮,敗之何其易也,扎圖定不負大帥所望!”

 耶律敵刺勉勵一番,扎圖行禮而退,自去指揮設伏之戰。

 看著扎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耶律敵刺方才一悲一喜的神色悄然不見,化為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冷漠,他看扎圖背影的眼神,淡漠無情,不像是在看出證的勇士,而像是在看沉入河裡的陋石。

 黑夜深不見底,便是蘊含無窮殺機也未可知,耶律敵刺看向燈火通明的營州城,仿佛看到了正佇立城頭,俯瞰城外的那個年輕身影。複望了一眼扎圖遠去的方向,他喃喃自語道:“扎圖,非是本帥要你去死,而是你不死,大軍難以安然撤離此地!李從璟固然是黃牙小兒,然其牙未利,而已能斷金,羽翼未豐,而已能振翅翱翔,他如草原上的雄鷹,而你不過是供他狩獵的獵物罷了。”歎了口氣,自嘲一笑,“這樣的人,又怎能輕視?本帥與之鏖戰逾月,擁三萬大軍而不能勝,若還一味小覷他,豈非太過愚蠢了些?今日夜遁,洋裝敗退而設伏,固然為妙計,應對尋常良將已然足夠,然而要瞞過李從璟,不被他料到、識破,又豈是那般容易的?”

 耶律敵刺抬頭望天,但見明月高懸,月外有黑雲遮蔽群星,整片夜空唯留一輪圓月獨領風騷,他神色微動,有感而發:“固知中原人傑地靈,英雄層出不窮,豪傑接踵而生,奈何之前征戰幽雲十數年,難逢一敗,便是如李存審這般名將,也只能龜縮幽州,無法踏足我契丹國境一步!經年累月的勝績啊,已經蒙蔽了狼王清明銳利的雙眼!我等皆以為中原時無豪傑,而我等可以飲馬黃河了!殊不知,中原大地,從未缺乏過熱血敢戰的勇士,亦未曾斷絕過驚才絕豔的將帥……中原有人啊,我大契丹要馬踏中原,何其難也!”

 清風拂崗,耶律敵刺往下拉了拉帽簷,扭轉馬頭,隨著撤退的大軍,往遠處去了。

 待他走出近十裡地,忽聞身後營州城外隱約傳來喧嘩聲,回頭一看,遠處燈火點點,火光跳躍不停,連成一片,照亮了營州城。燈火中,無數人影往來奔走,相合相離,相撞相鬥,狀若混亂,而又似井然有序。

 不消說,扎圖與唐軍的戰鬥開始了!

 耶律敵刺勒住馬韁繩,靜立原地,對著營州城的方向,等待良久。

 終有一群遊騎奔赴而來,馬上騎士倉皇下馬,急切向耶律敵刺稟報:“大帥,唐軍識破扎圖之設伏,其部為唐軍所敗,已是脫身不能了!”

 耶律敵刺微微動容, 在馬上遙向遠處略微一禮,“扎圖,待歸至草原,本帥會為你立塚的,你且安息!”

 扎圖伏擊唐軍,耶律敵刺理智上雖知其不會勝,但心理上不免抱有僥幸,他也已做好布置,一旦扎圖果真意外成功伏擊唐軍,他就率大軍回援,從而一舉擊敗李從璟。然而,當扎圖之敗的消息被清晰告知時,他的這種幻想隨之破滅,雖有心理準備,亦不免為之感到痛心。作為領軍出征的將帥,哪有人不想戰而勝之的?

 耶律敵刺仰天長歎,頗為悲憤道:“長生天!你不再眷顧契丹子民了麽?!若非如此,唐朝為何會出現李從璟這樣年輕、而卻才華橫溢的妖才?若非如此,唐朝為何會將李從璟派往幽雲,來踐踏我大契丹的國土、屠戮我大契丹的勇士?長生天,為何,為何?為何會有李從璟?!”

 “這天下,為何會有李從璟?!”

 “為何,為何,為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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