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首發))
邊地兒郎護境擊賊之心激烈,民心、軍心可用,於鎮邊將軍而言,這本是天大好事。然眼下李從璟無錢無糧,要豢養、訓練將士就無從下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要拒契丹、擊契丹,僅靠邊軍現有力量遠遠不夠,因是又必須擴充邊地武裝力量。事情擺在眼前,如一死局,看似已無法可解。
李從璟言道:“我有一法,或可解此難!”這讓杜千書分外驚異,他立即急切的問:“軍帥有何策?”
離開軍營,兩人並未返回官衙,而是去了城門,巡視城牆修繕情況。經過大半月軍民齊心協力,城牆大致已經修繕完畢,破損女牆已為新牆所替代,壘上去不久的磚石顏色鮮豔,與舊城牆色差明顯,雖如此,已融為一體,堅固非常。城牆內外的防禦器械如狼牙拍、叉杆等物亦在趕製,不日便可恢復到當日規模。只是損壞床弩要修葺卻是麻煩一些,其工藝複雜,材質亦非處處皆有,尚需時日,好在床弩損失不大。
李從璟和杜千書在一眾官吏、護衛的跟隨下,立於北門城樓前,縱目遠眺。日在高天,正是午時,如今已至深秋時節,陽光早不複熾烈,灑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適而愜意。城牆外,遠近草木多已枯黃,自城門延伸出去的官道兩側,落葉繽紛,隨習風漫卷輕揚,近旁農田中,正有民夫在忙於侍弄莊稼,不時直起身擦汗,臉上似有愁容。遠山灰黃一片,山石聳立,偶有人家,顯得孤零蕭索。
李從璟解決邊地軍力不足的方法隻十二個字:練民為軍,平日耕地,戰時作戰。
他道:“以兒郎皆為兵,則不寒一人保家衛國之心,以民為軍,則無需軍中耗費糧草;平日耕作,閑時操練,則不損農時,不害收成,又能成戰力;若遇小戰,邊軍自可應付,若逢大戰,則遴選各地精壯兒郎,隨軍征戰,亦足以建功!有此三者,邊地十萬青年十萬軍,或可讓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馬。”
杜千書眼前一亮,對李從璟能拿出如此辦法深表敬佩,隨即又沉吟道:“練民為軍,此固邊地百姓所願,然需得軍中出教頭、兵甲,平州五郡,幽雲十六州,青壯男子何止十萬,要行此舉,不知要陡增兵甲幾何;若遇大戰,動輒十萬人交鋒,千萬人傷亡,糧草、兵甲所損不知幾何,醫藥所耗幾何,陣亡、傷殘兒郎撫恤又不知幾何……”
杜千書的擔憂很有道理,李從璟點頭道:“此種種消耗,凡戰爭皆不可免也,以一地戰一國,固非易事。然則幽雲等地雖大多地貧,亦非無良田,雖物資匱乏,亦非無銅鐵礦藏、漁鹽之利,幽雲邊地固然戰事頻繁,亦不乏安寧之地可通商貿,若能使邊地民皆有為,田皆有耕,潛力皆得發掘,不出三載,幽雲必易其景!與契丹戰,非三五年可盡全功,如我等前有將士力戰,保邊地無賊,後有官吏、百姓耕地蓄資,且不言北上滅賊,保邊地無虞,大有可為!”
怔了怔,杜千書深為李從璟這番話所折服,言中所露決心和遠見讓人聞之意動,他本見識非常之輩,固知要成此事千難萬難。但若事不難,焉有他杜千書放開手腳,大展宏圖之機?易事人皆能為,賢不肖無異,然大艱難大作為之事,非有不世之才兼有堅韌不拔之志者不能為之,於此,賢、不肖始不同!
而這,正是杜千書所求。他少時寒窗苦讀十多載,面對惶惶亂世,沉浸經世之學,後又孤身入契丹,千難萬險前途猶未可知,而一往無前,此豈是胸無大志之人所能為?他向李從璟表達決心,“軍帥此舉,若能成功,定叫幽雲換天,千書必隨之,為軍帥鞍前馬後!”
見杜千書明表志向,李從璟笑道:“有司馬竭力相助,此事已成三分。”
兩人議定此事,開始詳談“十二字方針”如何施行,正緊鑼密鼓,忽聽身後傳來一言。
“此府兵製耳!”
李從璟和杜千書雙雙回頭,就見身後有一人正為眾人環視。此人著深青色官袍,不惑之年上下,身材高大,蓄須,雖為眾人矚目,而意態從容,雙目清明,見李從璟和杜千書看過來,他拱手行禮,“下官方聞軍帥、司馬練兵之事,幾近府兵製,固有此言。”
府兵製具體內容如何,李從璟不甚清楚,綱目卻是知道的,他也知他“十二字方針”與府兵製大同小異,此時見對方說明,遂問:“先生既知此為府兵製,應曉府兵製當世已無存,而本帥欲用府兵製於邊地,先生何以教我?”
那人聞言,不假思索道:“府兵製之亡,但因均田製之毀,軍帥欲用府兵製,當重分田地,使邊地人皆有耕。”
李從璟暗中點頭,又問:“先生以為,幽雲現可重分田地?”
“不可。”那人脫口而出,隨即道:“然邊地因契丹之擾,田地損毀、荒蕪者眾,軍帥若善其田,可得百萬畝,或再分富豪之地,開荒地為良田,抑兼並,則府兵製可行。”
李從璟大奇。此人寥寥數語,竟將此間事分析得透透徹徹,這也正是他欲與杜千書詳談的,絕非一般人。
“然,僅如此尚不足,軍帥尚缺一物。有此物,則此事可成,無此物,則此事不可成。”那人又開始說話,言談簡潔,且極有自信。
“此物為何?”李從璟問。
那人看了李從璟一眼,向南而拜,說出四個字:“陛下詔書!”
李從璟悚然而驚。不為其他,就為此人見識。皇帝詔書,意為此事需得朝廷支持,若無此,且不說修繕、開墾土地後能否合理分配,便是百姓已耕種,一旦讓有心人說李從璟擅自分地、蓄養私軍,圖謀不軌,則李從璟萬口莫辯。訓練兵事尚且如此,而一旦李從璟開銅鐵之礦,興漁鹽之利,“變幽雲之天”,就更加能讓心思不軌者攻訐、李存勖生疑猜忌了。
李從璟望向杜千書,眼神示意,“此為何人?”
“此刺史府司戶參軍事趙鍾鳴。多年前,趙先生即為平州刺史府司戶參軍事,後契丹克平州,盧文進竊據此地,趙先生不願事賊,憤而辭官歸隱。今軍帥克複平州,張榜求賢,趙先生遂再出山,為國盡忠。平州城內各項事,幸得趙先生鼎力相助,方有今日景象,否則,縱千書三頭六臂,不能為也!”杜千書為李從璟介紹趙鍾鳴道。
趙鍾鳴謙遜道:“司馬過謙了,下官略盡本職罷了。”
李從璟歎道:“先生大才,忠義血性,從璟感佩。幽雲得有先生此等人傑助陣王師,從璟方能護邊擊賊,此邊民之福也!”言罷,拉著趙鍾鳴和杜千書等人齊歸官衙,詳談各項事務。
眾人議事半日且不提,到得夜裡,李從璟便被耶律敏纏住。瘋丫頭嚷嚷著要和細細兒一樣,也要進軍情處,讓李從璟好生頭疼,任由他如何都擺脫不開。這位殿下並無多少公主壞脾性,只是任性起來也叫人難以消受,加之性格古靈精怪,行事跳脫無常,圍在身邊嘰嘰喳喳時如雀似兔,讓李從璟每次相見,都恨不得將其丟出州城。
好不容易將耶律敏趕走,第五姑娘手提包裹,來匯報軍情處工作。
“大當家傳回消息,日前已和莫先生抵達渤海國上京龍泉府,大明安歸國之後幾日,頻繁出入宮廷,似在盡力勸說大諲撰革除時弊,作最後努力。現大當家正與莫先生探查渤海局勢,以備後動。”第五說這些話時,將包裹置於桌上打開,露出裡面的數封書信,“這是節度使、衛先生、夫人於幽州寫給軍帥的信件;除此之外,尚有老將軍、老夫人、戶部侍郎給軍帥的來信。”將厚厚一疊信件拿出,整齊擺放於桌面上。
李從璟任職幽雲,任氏也隨大軍到了幽州,他將信件拿起來,先拆開李嗣源、馮道的信件,一一瀏覽。
因李從璟出鎮幽雲,李嗣源現今任職朝中,他信中給李從璟介紹了一些朝堂之事,亦言及李存勖最近的異常舉動,對李從璟出使契丹、攻打平州之事,李嗣源大體上持支持態度,只是叮囑李從璟要恪守臣子本分,不要行出格之事。
若說李嗣源信中內容還只是平常,馮道信中所言,就有些讓李從璟心驚了。馮道在信中道:“出使契丹謀和未成,陛下已然惱怒,今將軍出兵平州,妄起戰端,雖是邊軍、軍鎮自家事,亦有惹怒契丹,引其南侵之嫌,朝臣大多深為憂慮……”募兵製下節度使擁軍政權柄,地方事務有專斷之權,然征伐敵軍卻是國之大事, 不怪李存勖不惱。李從璟繼續往下看:“李紹欽之流,與將軍宿怨頗深,屢進讒言。”李紹欽,即段凝,其降唐後,竟然頗得李存勖親近,被賜名。馮道又言道:“然局勢雖艱,幸有樞密使、李老將軍、任尚書等多番為將軍辯護,陛下方無怪罪之意……”
放下書信,李從璟沉默良久。
李存勖無疑是一代雄主,半生功業足以名垂青史,堪稱輝煌人生。然而李從璟也知道,李存勖其勢之大,在他入主中原之後,已顯頹勢。非因時局艱難,群雄與之爭,而是因其猜忌功臣、荒廢政事、賞罰無度、縱情享樂,令將士寒心,百姓離心離德。若非如此,其也不會在位僅四年,便身死國滅。
正因知此間事,李從璟北上幽雲之後,行事但憑己心,並未顧忌太多朝堂風向。但這也需要掌握好一個度的問題,否則李從璟一旦被問罪,雖不至於一無所有,降職移鎮不可避免,另外,李從璟要在幽雲大展拳腳,也需要朝廷一些支持,眼下即是如此。
幾日後,李彥超出征玄菟凱旋,帶回一個讓李從璟分外吃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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