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平和李彥超在甘州城外與藥羅葛狄銀對答時,李從璟也在靈州跟李紹城談論眼下大唐禁軍的征戰形勢。
戰爭是門藝術,層面越是高級,其藝術性也就體現得越是充分,到了國家戰爭這個份上,戰爭這架龐大機器的健康運轉,已經精密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而且文明發展的程度越高,戰爭也就愈是精密,其藝術性也更加突出。部落時代的戰爭與宇宙時代的戰爭,可以說根本就不是一個存在。
戰爭有其固有成本,李從璟要降低攻河西、西域之戰的成本,除卻對戰爭各組成部分都“精打細算”之外,還要謀求迅速而乾淨的勝利。一場乾脆利落的大勝,與一場耗日持久的僵持戰的成本,也不可同日而語。
從這個意義上說,主要是帶領兵馬衝陣廝殺、召集戰士進行城池攻防的河西軍隊,被孟平說成是“不懂戰爭”,並非沒有道理。
“一場戰爭涉及整個國家的方方面面,大體而言依然是戰前、戰時、戰後三個過程,國、軍、民三個主體。於國家而言,國庫有多少錢、財、糧儲備,錢、財、糧在從國庫用於戰場的過程中,經官吏之手,會被貪墨幾何,路途運輸,會損耗幾何,這之間的‘轉化比例’是多少,轉化過程需要耗時多少,而國家能從民間征調多少物資,戰場附近的州縣又能供給多少,運往戰場的效率如何凡此種種,是為戰爭決勝於國家。”
“於軍而言,軍紀是否嚴明,將士素質如何,爭勝之心是否強烈,各科技藝是否嫻熟,將校識得多少征戰之道,臨陣知道多少應變,甲胄是否堅固,兵刃是否銳利,弓弩是否齊備,火炮利器存量幾何,折損能否及時補充,傷員能否得到及時救治,新老士卒‘轉化率’有多少凡此種種,是為戰爭決勝於軍隊。”
“於民而言,凡國家征戰,百姓願意承受多少賦稅增加,家家戶戶能為戰爭輸送幾個兒郎,國家號召之下,上至富戶大族,下至尋常百姓,能為戰爭捐獻多少錢財,有幾個能放棄手中活計甘為大軍運送糧秣成為輔兵。當戰爭不利時,百姓是唾罵國家無能還是挺身走上沙場,當強敵入侵時,百姓能否不顧身死走上城頭,又是否有能力上陣廝殺。民,軍之源也,一旦大戰起,舉國百姓是否齊心,又有多少人能成為後備軍,但凡國家需要,就能拿起武器走上沙場當戰爭損耗大量財物,民不聊生之際,百姓是甘願為國家大義勒緊褲腰帶,還是會被有心人蠱惑,行反叛國家之事來為禍地方凡此種種,是為戰爭決勝於百姓。”
這一日,李從璟站在靈州演武院的授課台上,親自為教室中的學生傳授戰爭之道。
“凡此種種,國家當有清楚認知,甚至當有明確計算,有此基礎,方有國家之戰。凡戰,必有軍事情報,有軍報情報,方有軍事謀劃,有軍事謀劃,才有大軍行動,否則,十萬大軍,數十萬民夫,如無頭蒼蠅一般放之於沙場,一旦稍有不慎,便是大動亂大災難。”
“戰前情報搜集的詳細程度,直接關系到大軍征戰之謀劃之勝敗,沒有詳盡之軍事情報,就沒有大軍之出動。大軍行軍路線,行軍腳程,扎營之地點,攻打目標之兵馬部署,大小戰鬥之投入,糧倉之選址,糧道之防衛,物資之調派,攻城掠地之章法,分進合擊之策略,都要有明確布置。慮勝,也慮敗,慮進,也慮退,有進攻謀劃,也要有撤退謀劃。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又雲’‘廟算多者勝’,此之謂也。有如此謀劃,縱然戰場有變,應對起來才不至於慌亂,才不至於因小敗而貽害大局,縱然不勝,亦可立於不敗之地。僵持之戰,亦或慘勝,姑且耗費無數人命與錢財,何況是敗?屆時不僅人命與錢財大損,而國民之信心尊嚴亦損,還助漲敵寇之氣焰,壯大敵寇之實力,其害豈不為大!”
“每戰之後,傷員如何救治、安置,所得之地如何駐防,民眾如何安撫,財物如何聚攏然後快速運用於戰爭,戰略戰術部署如何及時調整”
“何謂戰爭?唯計劃二字。大軍征戰,不打無計劃之仗。計劃妥當,每一個將士,才能發揮最大戰力,每一分錢財,才能發揮最大作用,而沙場上每一將士每分錢財,皆是國家耗費十倍之力支持,此間輕重不可不查如何打好一場戰爭,打一場恰到好處的戰爭,打一場壯大國家而非削弱國家的戰爭,怎能不是一門藝術?”
說到最後,李從璟總結道:“誠然,沙場之道,乃應變之道,沙場之上,有太多東西無法預料,事先也無法都探知,戰爭還得靠將士流血來打贏,但這不是戰爭缺少謀劃的借口。一言以蔽之,增加戰爭的已知和可控因素,減少戰爭的未知和不可控因素,再以絕對優勢去打每一場戰爭,才是贏得戰爭的取勝之道。”
給演武院的學生授課,李從璟早在幽州時就常做,洛陽演武院他也是常去的。演武院是李從璟宣揚他的軍事思想的戰場,實在不能忽視。只不過做了皇帝之後,這種時候就很少了。
李從璟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是在推動戰爭早日向“近現代”戰爭轉變,引導大唐的軍事人才,將戰爭這門學問做深做細。研究得深入研究得細致了,才會把事情做到更深入的層面,做好做到極致,不僅戰爭如此,很多事都是這樣。
在李從璟看來,這個時代的戰爭,還是“略顯粗糙”了些。而大唐的戰爭之道這樣持續進步下去,日後必然獨佔鼇頭。他想要將大唐建立成恆強帝國,首先得保證大唐的軍事實力舉世無雙——包括硬實力和軟實力兩部分。
當然,要將戰爭早日推進到“近現代”的地步,僅憑他方才講的那些,是遠遠不夠的。
歷史的發展有其必然基礎,無論是國家的“近現代”化還是軍事的“近現代”化,都需要物質水平跟上,或者說,需要生產力水平跟上,再直接點說,需要科技水平跟上。
這一點也是李從璟一直在花大精力去做的,李重美和趙普搗鼓出“高壓鍋”雛形後,經過持續改善,在李從璟的有意引導下,已經在向“蒸汽機”轉變,按照目前的趨勢,真正的“蒸汽機”不久就會出現。
換言之,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工業革命會提前到來,在大唐的天空下。
大唐的文明程度很高,李從璟並不擔心此舉是在拔苗助長。
至於某某階級某某主義的問題,他也毫不擔心。
從演武院出來,李從璟接到了甘州軍報。軍報上說,孟平、李彥超等人,已經著手準備
決戰。
回到住處,李從璟召見了李紹城。靈州之戰結束有一段時日了,李紹城也不該一直呆在後方,河西是孟平和李彥超的,攻略西域也該李紹城大顯身手。軍功平分,才不會出現一家功勞獨大,功高震主的情況,這也是禦下之道。
好在大唐不缺軍事人才,李從璟也不用擔心,會因為要分功,而影響戰爭之取勝。
“這回大軍攻打河西,進展頗快,朕事先制定的‘閃電戰’之策,基本已經得到實現。既是如此,河西、西域交給爾等即可,朕也不必呆在靈州盯著,不日就能啟程回洛陽。”
與李紹城商討完諸事,李從璟靠上扶背,露出頗為輕松的笑意。
攻佔河西全境,是大唐禁軍在入冬前必須完成的任務,以河西的地理條件和複雜情況,禁軍能取得這樣的戰果,的確稱得上是“閃電戰”——李從璟也確實參照了希特勒的戰術。
李從璟一直在強調河西之戰的成本,強調這場戰爭的投入收獲比,而人類歷史上也鮮有比“閃電戰”投入收獲比更高的戰爭了。要實現“閃電戰”的部署,除卻準備、謀劃這些工作,需要的是軍隊擁有突出的硬實力——強大的運輸能力和軍事力量的壓倒性優勢。
大唐數量龐大的良馬和火炮利器,為“閃電戰”提供了必要的支持。
當然,眼下李從璟的“閃電戰”,比起希特勒的“閃電戰”,還是弱化版的,這是時代限制。
“此戰之勝,是乃陛下雄才大略之勝!”李紹城由衷道。
李從璟笑了笑,搖頭道:“戰爭何其龐大,豈是一人雄才大略就能決勝的。”
言罷,李從璟正色道:“此戰之勝,是大唐文明之勝!”
是的,在李從璟眼裡,這場戰爭若勝,是先進的大唐文明,對落後的河西文明的勝利。
中華歷史上有一個無法忽視的悖論:坐擁先進文明的中國,總是屢屢被落後的北方草原文明戰勝。
元朝、清朝的建立,是最突出和無可辯駁的證據。
蒙古人,位在漠北的漠北,女真滿人,位在遼東的遼東,中國擁有燦爛的文明、在全世界面前光芒萬丈時,彼部還在茹毛飲血。
而彼部一旦起勢,短短數十年間,便能橫掃大江南北,入主中原。
這也是漢人心頭永遠無法抹去的痛。
其因何在?
一句簡單的“農耕文明的保守性,無法抵擋草原文明的侵略性”,無疑是不能解釋所有問題的。
一句簡單的“農耕文明的發展程度還不夠高,無法對草原文明形成絕對壓倒性的優勢”,也是不能解釋所有問題的。
野蠻戰勝文明,並不是必然,而是無奈。
在李從璟看來,這個原因其實再簡單不過。
中國的文明的確很先進,但中國的軍事,並沒有達到與先進文明相對應的高度。
中國文明的先進,在經濟,在文化,在政治,甚至在百業百工在所有方面——唯獨,不在軍事。
手中拿的,仍然是刀槍,胯下騎的,仍然是戰馬,身上穿的,依然是甲胄,戰陣依仗的,依然是弓弩,居而堅守的,依然是城池,執掌萬千兵馬的,仍然是一個個大老粗——某些時候,甚至是比大老粗還不如的純粹文人。
明清與漢朝,近兩千年過去,可有本質區別?
中國對草原,可有絕對優勢?
沒有。
論文章,從駢四儷六,到唐詩宋詞,到明清小說,歷經蛻變。
論體制, 從封建井田,到漢唐郡縣,到明清行省,歷經蛻變。
論保家衛國的最根本力量,軍事思想,軍隊建設,實無建樹。
中國不發展軍事文明。
偶有改變,也是大敵當前,苦著臉不得已做出應對。
從無主動追求進步的。
唯一的明朝火槍火炮,還是建立在元朝的基礎上,並且很快銷聲匿跡。
如是,草原人弓馬嫻熟,善騎射,而彪悍輕死,一朝成勢,中國不能擋也。
中國的軍事文明既然不比草原先進,將士素質又趕不上“窮山惡水”的刁民,最為依仗的軍事物資——戰馬,更是拍馬趕不上,如此,沙場之爭,焉能不敗?
河西、西域之戰,是李從璟提升大唐軍事文明——軟實力與硬實力的一大試驗場。與龐大的大唐軍事文明相比,“閃電戰”的戰術,不過就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李從璟也知道,要提高大唐的軍事文明,僅靠這些還不夠,最為重要的一點,還得保持大唐帝國的侵略性。
刀不用了生鏽,糧不吃會生霉,軍隊不用自然要腐壞。
戰爭,需要精益求精。
發展軍事文明,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