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清晨格外冷,荒野上的草叢在冷風裡打著顫,戈壁上的沙石鋪陳到看不見的邊際,稀疏的林子甚至談不上是山林,這樣寬曠的地方讓人半分安全感也沒有,遇到真要逃命的情況,連遁入密林都做不到。依照眼下的情況看,今日好似是個陰天,往日裡湛藍如洗一碧萬裡的蒼穹,在此時也像是扯上了一層簾幕,將下面的人都罩在陰影裡。
吳生被數百個回鶻潰卒裡三層外三層圍在中間,雙方大眼瞪小眼,眸子裡神色各異。隨著吳生話音落下,誰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空曠的場地上落針可聞,粗重的喘息聲像是夜雨,突兀而清晰。
許多年後,當吳生再回想起今日的情景,雖然大多是一笑置之,但心裡總會覺得無比慶幸,如果讓彼時的他再來處理眼下的情況,他會有更加縝密的謀劃與更加妥帖的安排,比如說事先與潰卒中某些對老酋長不以為意的家夥聯絡一番,讓他們在自己的話說完、震住場面後,能夠及時表態附和站在他這邊,那局勢差不多就定了下來。
但眼下吳生沒有那些安排,所以話說完後他只能瞪著眾人,關鍵的言語就那麽幾句,說完了就說完了,繼續說些重複和無關緊要的話,只會顯得婆媽和沒有底氣,平白失了氣勢。眼下的情況就如兩軍對壘,苦口婆心並不適合吳生這個“外人”,他不能讓自己失了威勢,那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
對峙的氣氛並沒有劍拔弩張,而是比之更加危險的沉默,數百回鶻潰卒心頭更多的是茫然。吳生只希望他們快些拿定主意,這種等待命運宣判的滋味如坐針氈,讓他的每一刻的呼吸都分外沉重,而且覺得奢侈。
眾人頭頂的高空,有一隻孤獨的蒼鷹展翅飛過。
終於,也不知是誰先出了聲,旋即,喧囂聲此起彼伏,像是被定格後瞬間恢復正常的菜市場。潰卒們作鳥獸散的速度快得無法形容,數百人分作大大小小的群體,或罵咧或呼喝但更多是沉默的,離開了這個沒有意義的地方,迫不及待朝著各自家在的方位散去。
沒有人響應吳生的號召,跟他一同去投降唐軍。
好不容易撿回性命的潰卒們,在此時隻想要回家。
事情如此發展出乎吳生預料,他本以為今日不成功便會成仁,現在的結果竟然是兩者中間的情況,這讓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然則這其實並不難理解,想要潰卒們響應他的號召,他必須得有威望才行,唐軍的大舉殺來的現實和他刺殺老酋長的舉動,的確為吳生提供了威望,但他卻沒有得到潰卒們的信任——一個陌生的唐人,當然不會得到回鶻潰卒們的信任。
如果吳生在部落裡生活的更久些,可以將那些相熟的戰士變成自己的勢力,讓他們將部落戰士都聚集起來,聽從吳生的號令,那麽有他們作為核心力量,此時就能拉攏所有潰卒跟他一起行動如果吳生已經變成了回鶻人,那他也有機會得到回鶻人的信任。
急著回家的潰卒們,沒有心思去懲罰吳生這個殺了老酋長的家夥——他們對老酋長也並不熟悉,但在這些人散去後,場中便只剩下部落的五六十名戰士,他們不僅沒有離開,而是重新將吳生圍在中間,並且神色不善的向他逼近過來。
吳生心頭一陣哀鳴,他知道自己的危機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到了最為嚴重的時候,面對部落戰士們的持刀逼近,他勉強穩住腳步沒有後退,看向其中一個身體強壯的家夥,聲音不急不緩的說:“巴布爾,老酋長死了,你現在可以帶著戰士們回去了。”
這話的意思,自然是提醒那個叫作巴布爾的戰士,老酋長死了,憑他的威望,可以謀求成為部落酋長——因為老酋長的兒子早就戰死了。
巴布爾卻不領情,目光陰狠道:“你殺了老酋長,不拿回你的人頭,我如何服眾?”他本就是部落中頗有威望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順利坐上酋長的位置。
吳生盯著巴布爾沉聲道:“你殺了我,唐軍必為我報仇,你這是在給部落帶來滅頂之災!”
巴布爾面不改色:“有誰知道是我們殺了你?你死了就沒了,沒人會知道你存在過。”
望著左右逼近到身前的部落戰士,目光觸碰到一個個仇恨的眼神,吳生知道事情已經沒有挽回余地。他終究不是身處高位的上位者,也不是一步百計的軍中幕僚,他只是一個沒有去成洛陽的鄉下讀書人,他只是一個差些死在戰陣中的普通將士,刺殺老酋長勸降回鶻潰卒,本就是抱著殊死一搏的信念,眼前的難題已經超出了他的處理能力。
吳生握緊了手中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在陡然間變得決然,“身為大唐人,我死得並不容窩囊。我殺了一心與大唐為敵的老酋長,也算死在戰鬥中,不負為大唐將士,死後也能做個大唐鬼。如此,到了黃泉之下,也有臉跟昔日戰死的同袍,再把酒言歡!”
說罷,他目光一凜,衝向巴布爾,要與他同歸於盡。
咻的一聲,一箭破空飛來,正中巴布爾肩頭。
猝不及防之下,巴布爾慘叫一聲,手中彎刀掉落在地,連忙抽身急退,而後才向利箭飛來的方向望去。
已然踏出一步的吳生,硬生生止住了身形,同樣驚詫的看向另一邊。
約莫五十步開外的地方,有一人負刀持弓,立於一棵粗壯大樹的枝乾上,面目沉靜毫無波瀾,觀其動作,方才那一箭正是出自他手。
這名身著普通河西服飾的青年男子身旁,還有一個長袍飄飄的身影,兩腳懸空坐在橫出的枝乾上,一手駐劍身旁,長發在冷風中微微起伏,姿態出塵,氣質妖異。
“張金秤啊張金秤,這都多少年了,你跟我修行了這麽久,手還是這樣不穩,如此近的距離都能射偏,你讓我的臉面往哪擱?”駐劍斜坐的長袍人瞥了身旁站立的男子一眼,白皙如雪的臉上盡是嫌棄之色。
名叫張金秤的男子收了長弓,不冷不熱回應:“故意的。”
長袍人怪叫起來,像隻亂跳的螞蚱,“你憑什麽是故意的?你怕你一箭射死了那人,中間的年輕後生被群起而攻亂刀砍死,所以你射這一箭,只是想控制局勢?”
張金秤依然目視前方,沒有偏頭去看身旁的同伴一眼,“既然你都知道,還問我作甚。”
一張臉比中原女子還要白比江南女子還要美的長袍人,卻是實打實的男兒裝扮,他嗤笑一聲,“你憑什麽要顧忌那年輕後生的生死,兩
地距離足足五十步,難道你耳聰目明到了能聽見他們對話的地步,知道那後生其實是個唐人?”
張金秤目不斜視,“我也是修行人。”
長袍男子嗅之以鼻,“你是個鬼的修行人,你就是根木頭,笨木頭,毫無修行資質可言。”
張金秤終於肯轉過頭來,認真的看著長袍男子認真的說道:“你有沒有發現,越是靠近靈州你的話就越多,眼下不過是看見了一個唐人,你已經完全沒有了劍子清冷出塵的氣質,快要變成了一個長舌婦了?”
“你張金秤!”美得萬眾傾倒的長袍男子頓時咬牙切齒,他先是惱火的咆哮一聲,繼而陰沉著臉威脅道:“你是不是又欠揍了?”
張金秤收回看向劍子的目光,複又看向前方,大抵是回憶起過往吃過的太多苦頭,他明智的選擇了不跟對方硬碰硬,“他們來找我們麻煩了。”
七八名回鶻戰士,氣勢洶洶的朝大樹奔了過來,邊奔行邊喝罵不止。劍子看也沒看一眼,“是你先找的他們麻煩,你自己解決好了。”
張金秤也沒指望劍子,拔刀就躍下樹乾,只不過在迎向那七八名回鶻戰士的時候,回頭對劍子說了一句:“你還是直接去靈州找皇帝陛下吧, 我實在受不了你了。”
在劍子發怒之前,張金秤已經衝殺到了回鶻戰士群中。
因為回鶻潰卒們剛剛散去的緣故,不遠處響起的馬蹄聲,一開始並沒有引起部落戰士們的注意,直到沉悶到令人牙酸的弦動聲響起,支支利箭飛射而來,射倒了外圍的數名戰士,其他人才吃驚的回過頭來。
而後他們就看到,一支騎隊正殺氣騰騰朝他們飛奔而來,一陣短促的金屬摩擦聲中,騎兵們拔刀出鞘,有神擋殺神之勢。
這支騎隊,從西面的道上奔來,約莫百余騎,黑盔黑發,彎弓直刀,風卷殘雲也似。這不是部落戰士們先前見到的大唐禁軍的模樣,但也絕非甘、肅二州的軍隊裝束。
毫不理會部落戰士們的呼喝,幾輪騎射之後,這支騎隊悍然殺進部落人群中,橫刀所到之處,血肉橫飛,當先的部落戰時首當其衝,被斬殺在馬前。
戰鬥來的毫無預兆,巴布爾等人大驚,再也無心顧及吳生和劍子,慌忙聚集準備迎敵。只是這支騎隊戰力非凡,又有人數優勢,在部落戰士還未形成良好應對的情況下,就將他們殺得潰不成軍。
暫時脫離危險的吳生,怔怔望著這支突然出現的騎隊,心頭的震驚無法言說,沒用多久,他就意識到了這支騎隊的身份。
歸義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