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蕪湖城北的雷聲滾滾,三十裡之外的蘇章聽得很清楚,在震驚與不解之余,他不無駭然的下令斥候去查探情況。
斥候回報的時候驚魂甫定,語無倫次,口中盡是“大火盈野”“人間地獄”“斷肢殘骸”“死傷無數”之類的詞語。
蘇章隨之下令緊閉轅門,全軍將士列陣備戰,因為斥候斥候最後的話是:“唐軍精騎已向此地奔來!”
登上角樓的蘇章,沒多久就看到了官道上奔來的鐵甲洪流。煙塵滾滾,甲亮兵寒,旗幟鮮明,少說也有三千騎,鐵蹄踩得地面震顫不已,引的人心口發悶。
“竟不可一世至此!”蘇章恍然失神,待到唐軍精騎奔至營前,流暢的變陣列陣,那一匹匹神駿非凡的戰馬,比之嶺南馬要高了一個頭,一個個英武彪悍的騎兵,比之嶺南士卒要有殺氣不止一個層次。
冷鍛甲三千鱗片,長槊清一色一丈八,將士腰挎橫刀、背負強弓、鞍懸勁弩,箭壺有矢三十,圓盾下有備用長槊,軍陣後還有三千戰馬!
他們旁若無人的在營前持槊立馬,閑庭漫步如遊山玩水,虎視眈眈如群狼下山。
“軍備如此精良,大唐國勢何其之大?氣度如此精悍,得歷經多少血火殺伐?”蘇章心頭震顫,他是嶺南有數的良將,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看出這支大唐精騎有何等戰力,要練成這樣一支精兵有多難。
現在蘇章很慶幸,慶幸他沒有貿然出軍,去跟唐軍交戰。
僅僅這樣一支精騎,要衝破他的軍陣就已經足夠,何況還有未曾露面的百戰軍精卒?
莫說他有三萬將士,就算他真有十萬兵馬,一旦被唐軍精騎衝破陣型,被對方精卒殺入陣中,軍中根本就沒有能夠與之相抗衡的部曲,三萬、十萬將士也只能望風而潰,被唐軍追殺不說,僅是自相踐踏都是莫大的災難!
“想我蘇章戎馬半生,雖然屢有戰功,但麾下兵馬從不曾滿萬若能統領這等雄師征戰一場,便縱是功成後戰死沙場,此生又有何憾?”蘇章心頭湧起陣陣波浪。
就在蘇章忌憚而又不安的觀望唐軍精騎時,對方陣中有三騎離開戰陣緩緩向前,竟然直接策馬來到轅門前一箭之地外,當中一人向轅門大喝道:“大唐王師至此,爾眾竟不曾開門相迎,是欲與我大軍一戰嗎?!”
南漢士卒聞聽這等囂張跋扈之言,卻沒有怒目相向,而是不由自主握緊了手中兵刃,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消減他們心頭的不安。
“唐軍並沒有一定要與我開戰的意思。”蘇章聞言卻是心頭一安,連忙走下角樓,也隻帶了兩名親兵,出了轅門來與唐軍說話。
“本將乃是”蘇章向唐軍三騎當中一人抱拳,對方雖然看起來不過三十歲左右的模樣,但蘇章卻不敢輕視。
“蘇將軍?素聞其名。”唐軍騎將略一抱拳,“本將孟平,客套就免了,本將來此,隻問蘇將軍一句。”
蘇章收了禮節,“原來是孟將軍,久仰孟將軍請問。”
“蘇將軍戰是不戰?”孟平直截了當的問。
蘇章怔了怔,“孟將軍這話是何意?”
孟平氣定神閑,“若戰,請將軍即刻率部出營,本將在此等候片刻也無妨;若是不戰,請將軍即刻拔營!”
蘇章面色微沉,他也是沙場宿將,有血性之人,“孟將軍不覺得太過咄咄逼人了些?”
孟平冷笑一聲,“今我大唐,發王師二十萬,圍攻金陵城,爾眾擅離嶺南也就罷了,非但不與我一同滅賊,反而助紂為虐,與王師為難,是欺我大唐騰不出手來不成?今我滅朱匡業,
三萬賊人尚且不能擋我一日,蘇將軍若是覺得不忿,可敢與我一戰?!”蘇章說不出話來。先前有朱匡業在,他都不能與唐軍交戰,如今朱匡業都沒了,他哪裡還有實力還有必要與唐軍開戰?
“本將今日班師!”蘇章忿然一抱拳,就欲回營。
“蘇將軍。”孟平卻忽然叫住他,待他回身,只聽孟平繼續道,“爾眾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把此地當作甚麽地方了?今日本將既然率部至此,蘇將軍豈能不勞軍?本將也不為難蘇將軍,除卻爾部口糧,營中一應輜重,盡數留下!”
蘇章大怒,“孟將軍!不要欺人太甚!要知道,金陵還沒被你們攻破!”
孟平嗤笑一聲,“將軍之意,想要與我一戰?”
蘇章陰沉著臉,面部肌肉一陣抽動,就要忍不住發怒。
但是孟平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再沒了半分脾氣,隻得悻悻回營退兵。
孟平微微揚起下顎,身為大唐將軍的英氣豪氣霎時間迸發無余,他看著蘇章,以一種大唐子民特有的無上氣勢,平靜從容而無可辯駁的說道:“爾眾歸去,好生吃喝,縱情享樂,沒有多少年了。這天下終究屬於我大唐,說一統,就一統了!”
孟平率部回到金陵的時候,才知道李從璟到了。
原本李從璟並沒打算來金陵,但李嗣源的態度卻很堅決,“楊吳稱霸江南久矣,昔曾據有江淮,也曾攻佔楚地八州,其勢為江南諸侯之首。而今滅楊吳,是潑天大功,也是大唐帝業,你身為太子,日後的大唐君王,怎能將此功假手他人?”
說到底,由臣及君的李嗣源,對天下人心還是不十分放心,他要防著日後有人功大難製、威重生變,雖然眼下的大唐軍政都已經過重重改革,早已不同於莊宗時期。
但夏魯奇身為外戚,本就身份尊貴,非常人可比,曾率軍得楚地,若是又讓他再滅吳國,就足以讓李嗣源擔心。君王的心未必是硬的,君王的血未必是冷的,但君王的防人之心卻絕不能沒有。
故此,李從璟沒有多言,再度披上明光甲,握上長槊橫刀,率領君子都趕至江南。
與李從璟一道來金陵的,還有莫離等人。吳國雄霸江南,與大唐一南一北勢成雙雄,滅吳的功勞太大,足夠讓眾人來一同分享。
孟平回到金陵後,李從璟派人來傳話,讓他著即去拜見。
在軍中李從璟沒有擺太子儀仗,仍然是軍中主帥的規格,孟平進帳的時候,李從璟正在與夏魯奇、郭威、李從珂、西方鄴、高從周、皇甫麟、王思同、李從璋等人座談。
“此番你在蕪湖與朱匡業交戰,是首都將手榴彈用於戰陣,並且取得很大戰果,此中門道你來跟大夥兒說說。”李從璟見孟平進帳,示意他落座,隨後微笑著說道。
帳中的都是唐軍高級將領與李從璟的高級幕僚,像錢元瓘這種人都沒有資格進來,是以孟平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聽罷孟平的述說,眾將都是大感振奮,同時露出神往之色,這些時日以來,他們都多次率部遠赴三十裡外,熟悉火炮、手榴彈的使用,當下都對來日的攻城決戰充滿期待與信心。
眾將散去之後,李從璟也離開大帳,帶著孟平等人在營中行走透氣。
來到角樓,遠望金陵城,李從璟兩世為人,總是比常人多些感慨,“昔年你我還是晉王少年郎時,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坐擁千軍萬馬,與天下豪傑大爭於天下?”
孟平笑得燦爛,很難想象他都快三十歲的人了,竟然還有這樣的笑容,“彼時,孟平日日跟隨太子左右,便知太子來日必定成就一番大業。”
李從璟露出開懷的笑意,這樣的話若是別人說出來,他不會覺得有多真實,這些年他受到的阿諛奉承何曾少了?但是孟平不同。
李從璟對孟平道:“你沒有讓我失望,天下何其之大,來日你的功業也足以令後人瞻仰。”
孟平抱拳認真道:“青史留名,非平之願也,不負太子所望,平之所求。”
李從璟拍了拍孟平的肩膀,毋庸多言。
徐知誥在得到朱匡業敗亡、蘇章引軍退走的消息時,並沒有表現出多少異樣。彼時他正在吃飯,甚至連夾菜的動作都沒有停頓,只是回了一句:“知道了。”
等徐知誥吃完飯,宋齊丘進了屋來,不無憂慮道:“李從璟到了城外,看樣子北賊準備傾力攻城了。”
徐知誥不緊不慢漱了口,一面淨手一面平靜道:“北賊傾力攻城的時候何曾少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金陵有軍民齊心,北賊能奈我何?”
眼下徐知誥不過四十多歲,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近年來他有過得楚地八州的功績,也有過失江淮與湖南的失敗,都說真正讓人成長的是閱歷,徐知誥也沒有停止過成長,莫說他才四十多歲,便是真正老了,也不會停止變得更強。
唐軍圍困金陵,吳國危如累卵,而徐知誥卻顯得愈發鎮定從容,這讓宋齊丘等人不得不敬佩萬分。也正因此,他們這些徐知誥的心腹、親信,才沒有要背棄他的意思,否則,若是徐知誥先自亂了陣腳,亦或是性情大變喜怒無常,只怕眾人早就失望,而作鳥獸散了。
眼下的宋齊丘相信,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徐知誥都能緊緊把握住,若是這回真能擋下大唐的圍攻,日後唐軍一旦退卻,以徐知誥如今更加沉穩的性子、長遠的眼界、縝密的思慮,來日吳國必能很快重振旗鼓。
宋齊丘心頭暗道:若說丞相先前還只是具備人主之姿,如今卻是具有雄主之態了。眼下,丞相差的不過是一個機會而已,只要還有這個機會,來日必能一飛衝天。
“隨本相一道去城頭看看。”徐知誥起身對宋齊丘道,“既然李從璟來了,北賊勢必人心大振,金陵也不能示弱,讓陛下再去城頭走一遭這回,讓陛下換上鎧甲。另外,傳令下去,將相府護衛、青壯仆役全都遣上城頭,隻留百人護院,以證本相與金陵共存亡之決心!”
“丞相英明!”宋齊丘由衷拜道。
到了城頭,徐知誥親自為傷員包扎傷口,鼓勵將士力戰,碰到作戰英勇的,取下隨身玉佩予之,等徐知誥將自己的佩刀、玉佩甚至外衣都賞出去之後,楊溥的儀仗到了。
不同於去年走上城頭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今日的楊溥身著鎧甲,手持寶刀,顯得精神抖擻、容光煥發,徐知誥隻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那不僅是因為衣袍襯托,更有楊溥心智的轉變。
沒等與徐知誥碰面,更談不上被徐知誥脅迫,楊溥就主動慰問將士,賞賜器物,儼然一派明君作派,這讓徐知誥心底頗有些驚愕。雖然不知楊溥緣何如此,但對這副場景徐知誥分外滿意。
“陛下。”徐知誥向楊溥見禮。
楊溥主動攙著徐知誥雙臂,將他扶起來,面色誠懇道:“丞相辛苦了,不必多禮。”
“為陛下盡忠,誓死守衛金陵,臣甘之如飴。”徐知誥道。
楊溥認真的點點頭,而後拉著徐知誥的手大聲對金陵軍民道:“有丞相領卿等守城,朕很是放心,還望卿等齊心協力,不負朕之厚望!”
這話出口,徐知誥身後的宋齊丘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楊溥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言罷,頓了頓,楊溥又道:“北賊來犯,殺我子民,奪我城池,此仇不共戴天,朕豈有不與卿等同甘共苦之理?自即日起,朕一日一餐,北賊一日不退,朕一日不加餐,更不食肉!”
大手一揮,楊溥慨然道:“來人,將宮廷之物悉數賞於有功將士!”
話音落下,宦官宮女們魚貫而出,皆手捧托盤,盤中盛放有各類金銀器物,當中有紫袍玉帶的,楊溥親手交給徐知誥,“丞相勞苦功高,朕特此紫袍玉帶,望丞相繼續為國盡忠!”
徐知誥連忙下拜恩謝。
做完這些,楊溥又大聲對金陵軍民道:“如今守城之戰,為國家首要之事,朕的宮廷禁衛、宦官、宮女們,斷無苟且偷生之理,自今日起,悉數出宮協助守城!”
說罷,看向徐知誥,等他答應。
這下不僅宋齊丘、周宗等人,便是徐知誥,內心都震驚無比。
楊溥這是傾其所有,一定要玩命的態度啊!
徐知誥下拜辭謝,但楊溥卻不似做戲,執意要求如此,“朕乃大吳皇帝,金陵若破,大吳若亡,朕何能幸免於難?今與爾等共赴時艱,雖九死而猶未悔,只求兩不相負!”
最終,徐知誥“感動”得涕泗橫流,伏地拜道:“大吳得陛下為陛下,實乃天賜之福!今有陛下與金陵共存亡,莫說北賊只有區區二十萬兵馬,便是有百萬雄師,又何足懼也?!此戰,我大吳必勝!”
“大吳必勝!”宋齊丘不失時機振臂高呼。
“大吳必勝!”周宗、林仁肇等人,緊接著振臂高呼。
“大吳必勝!”不時,城頭與城內,十萬軍民齊齊大呼,聲若潮水,良久不絕。
自古以來,君王能在強敵壓境之際,而願冒險走上城頭鼓舞士氣的,城池難破。
自古以來,君王能在強敵壓境之際,而願親披鎧甲、手持利刃表示與全城軍民共生同死的,城池鮮有被破的。
自古以來,君王能傾其所有,將宮廷之物悉數賞賜於守城軍民,並且將宦官、宮女都派出來協助戍衛城防的雖然這些人未必能有甚麽大的作用,但軍民看到他們都累得髒兮兮的,哪還有不用命的道理鮮有聽聞。
而現在,楊溥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
徐知誥“感動”的那番話,並非都是虛言。徐知誥不難想象,今日之後,金陵數十萬百姓,將人人皆戰士!大唐縱然兵甲鼎盛,縱然有強弓勁弩,縱然有二十萬常勝之師,但在這種情況下要攻破金陵,難如登天。
送楊溥回宮的時候,徐知誥不無感慨道:“陛下今日所作所為,必定流芳百世,為後人稱頌。”
周圍沒了“外人”,楊溥也不必藏著掖著,淡淡哦了一聲。
楊溥當然知道,他今日所為種種,真實用意如何,徐知誥此時應該已經反應了過來。
一言以蔽之:建立威望,收服人心。
金陵大戰,死傷無數,這也正是各方勢力大洗牌的時候。
楊溥在這時候傾其所有,與軍民同生共死,必然為他贏得極大的威望,收服極大的人心。若是來日大吳幸存下來,楊溥就有可能不再是那個傀儡皇帝,他將有極大可能趁機培植出自己的勢力,與徐知誥相抗衡。
偏偏楊溥此時的種種作為,徐知誥無法反對。
因為唐軍勢大,徐知誥需要楊溥來提升金陵軍民士氣,這個要求是沒有上限的,只要唐軍一日未退, 徐知誥就不敢限制楊溥的活動。
“今日之後,朕會在城中大街上立下高台帷帳,往後朕每日都會親臨帷帳,讓守城軍民都能看到朕,以此來激勵軍民守城的鬥志。”楊溥坐上禦攆之前,對徐知誥這樣說道,“想必丞相不會拒絕?”
徐知誥俯身行禮,“陛下有守土決心,臣怎敢拒絕?”
楊溥笑了笑,帶著隆重儀仗遠去。
徐知誥站在街上目送片刻,宋齊丘欲言又止,徐知誥擺擺手,“無妨,且不論日後如何,先渡過眼下難關要緊。”
徐知誥這話說的沒錯。無論先前、往後他跟楊溥的對立有多大,但至少在唐軍攻城的這段時日裡,他們的立場是一致的如果楊溥還對重掌大權抱有一絲希望、不願跟徐知誥一起滅亡的話。
君王與權臣,向來都是一對矛盾體,平日裡內鬥自耗國力,怎麽都不會有好處。但在唐軍攻城的眼下而言,國有君王與權臣同心同德,卻能聚集所有力量一同抵抗外敵。
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因為君王和權臣的競爭關系,在各自都沒有退路的情況下,他們會做的比沒有對手的時候,要好的多。
而這,正是攻城唐軍最不希望看到的
長興四年三月十九日,唐軍聚集所有戰力,展開對金陵城的最後猛攻。
這是注定會載入史冊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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