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雲歸順,不是迫於唐軍威勢,而是因為漢唐遺澤。
從蒲昌海到石頭鎮,一路上李紹城感受到了仲雲人的熱情,和他們對中國王師的愛戴。在大屯城、石頭鎮留下一部分駐軍後,李紹城沒有多作停留,補充好糧食飲水,就繼續西進。至於對仲雲的冊封,那還得需要仲雲人走一趟洛陽,不過計議已定,這些都只是走個過程。
接下來李紹城要面對的,是素有威名的於闐國。
於闐國歷史悠久,東接鄯善、西連疏勒,一直是塔裡木盆地南沿的大國,乃絲綢之路的重要樞紐,昔曾商貿繁榮,自佛教東傳,得百姓信奉,漸為文化昌盛之地。
行軍途中,每逢休息的時候,柴克宏便找到李紹城,要後者給他講述於闐國的情況,李紹城準備充分,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漢初,朝廷置西域都護,於闐便歸屬中國,後為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莎車國所滅,不久又復國。班超至此,其人殺匈奴使者而降漢,班超北攻姑墨、西平莎車、疏勒,於闐都有出兵相助。其後,漸成‘從精絕西北至疏勒十三國皆服從’的強國,至魏晉,一直向中國朝貢不斷。”
“我朝設安西都護府後,在於闐置鎮,為安西四鎮之一。其後,吐蕃數次入侵,我駐鎮邊軍與於闐軍隊一道,數次擊退吐蕃,因朝廷大策,於闐鎮有過陷落之時,但仍被王師及時克複。”
“玄宗天寶年間,於闐國主尉遲勝入朝,玄宗嫁以宗室之女,安史之亂時,尉遲勝親率精兵,萬裡勤王,平亂後,終老長安。後吐蕃大舉侵入,於闐與我邊軍一道戍守軍鎮,力戰不敵以至陷落。及至吐蕃內亂,張義潮複興歸義軍,於闐趁勢復國,之後與歸義軍互有往來。”
柴克宏問道:“如今的於闐國,國主又是誰?”
李紹城露出些許笑意,“現今的於闐國主,是繼位已經二十余年的尉遲婆跋,他自稱‘唐之宗屬’,並以‘李’氏為姓,名為李聖天。”
柴克宏驚奇道:“玄宗曾嫁宗室之女給尉遲勝,這尉遲婆跋自稱‘唐之宗屬’倒也說得過去,然則未得陛下恩賜,冒然用‘李’姓,未免太過無禮,且名‘聖天’,又著實太過狂妄!”
柴克宏的想法,李紹城能夠理解,不過他明顯知道得更多,所以此時並不如何生氣,繼續道:“自漢武帝以來,中國符節詔書,其王傳以相授,故而可以說,漢武帝賜予於闐國主的符節詔書,便相當於闐國的傳國玉璽,由此可見中國在於闐眼中的分量。自打尉遲婆跋更名改姓,於闐國便被西域之人稱為‘李氏王朝’,據說,尉遲婆跋漢學淵博,於闐國的官製,也都效仿我大唐。因為尉遲勝曾娶我大唐宗室女的緣故,於闐國主一直認定與我大唐的這種‘舅甥’關系,不瞞你說,這個尉遲婆跋,還娶了曹義金的次女,封為王后。”
柴克宏不知這裡面還有這許多故事,不禁訝然,“竟還有這等事!如此說來,於闐國對我大唐,可是分外忠心!”
李紹城笑道:“自漢初至今,千百年來,於闐國一直是尉遲氏稱王,說他們臣服於我中國已有千年,也是不為過的。”
於闐。
於闐國主的宮殿,非是坐北朝南,而是盡皆東向。建築風格與中原無異,名為“金冊殿”,殿側有樓,甚為高大,有明堂之風,號為“七風樓”。
如今是於闐國同慶二十七年。
大名鼎鼎的李聖天,此刻正端坐在金冊殿中,皺眉閱讀一本軍情急報。看他的服飾,衣冠皆是唐裝模樣,其人面向儒雅,五官頗有唐人之貌,若說他有唐人血統,只怕沒人不信。
大殿外側,除卻躬立的侍者,竟然還有數十個紫衣僧人。
看完手中的軍報,李聖天放下折子,端起案桌上的葡萄酒飲了一口,忽而皺了皺眉,約莫是覺得放得久了,味道已變,便招呼道:“來人,換青酒來。”
侍者連忙躬身迎過來,接了李聖天手中的杯子,恭敬稟報:“大王,到了用膳的時候了。”言罷,揮了揮手,便有侍者端著托盤進來,那盤子裡盛放的,除了酒肉佳肴,還有裹了酪的粟、裹了蜜的粳。
李聖天隻端了酒杯,隨後就擺了擺手,示意沒有胃口。他繼位為王雖然已經二十余年,但年歲並不大,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此刻他端著酒杯在來到殿門,皺眉向外眺望的姿態,既有人主威嚴又有幾分臣子憂思。
不時,一個年輕人來到門口,見李聖天正在凝神沉思,見禮後問道:“大王為何眉頭緊鎖,可是為西邊戰事而憂?”
來人叫李從德,乃是李聖天的兒子,李聖天看了他一眼,收斂了思緒,“西邊的戰事就沒消停過,但也沒甚麽嚴重的地方,就是擾人心煩罷了你此時急急忙忙趕來,可是有甚麽要事稟報?”
李從德面有掩蓋不住的喜色,“剛剛接到消息,大唐的使者已經到了紺州!”
“哦?”李聖天眉頭一飛,“這麽快就到了?出迎的官員安排好了沒有?勞軍的酒肉準備得如何了?”
李從德連忙道:“紺州官員在接到唐使遊騎報知後,立即出城三十裡相迎,等了半日,接到了大唐使者。據甘州官員來報,唐軍五日後抵達紺州,紺州的勞軍之物已經備好咱們於闐城裡出迎官員和勞軍之物,也都安排妥當了,大王不用擔心!”
“好!好!差事辦得不錯!”李聖天已是忘了去飲杯中的酒,他轉身走進殿中,來到案桌後還未坐下,又道:“沿途接待的官員,要與百姓一道出迎,等來使和王師到了於闐,更要舉城相迎,一定要讓來使和王師見識到咱們的熱情!”
李從德連忙應諾,李聖天好不容易在案桌後坐下了,神色仍是透露著激動,“前些年本王不斷遣使東行,打探去中國的道路,就是想去朝見天子,不曾想密使在沙州就遇到了中國派駐的官員,得曹節使引見,我於闐密使終於與中國官員見上了面,這實在是天意!這兩年,本王與大唐陛下互通書信,深知當今的大唐陛下乃是仁德、平和之君,只是沒想到,王師這麽快就平定了瓜州以東的賊人,這麽快就重新來到我於闐國了,看來陛下的雄才大略,本王之前還預估不足!好!好啊!時隔百余年,王師終於又到了這裡,往後,這裡勢必又將是王師的天下,我於闐國與王師並肩奮戰的日子,又不遠了!”
說到這,李聖天頓了頓,忽而,不知為何,他眼中就落下淚來,抬頭望向房梁
,“先王,你看見了嗎?王師又到於闐來了!當年你被天子冊封為右威衛將軍,在中國內亂時,率我於闐精兵萬裡勤王,自是與千萬於闐精兵一同終老長安,那是何等的忠肝義膽、慷慨悲壯,而今,中國沒有讓我們失望,王師又來了,安西四鎮勢必重建,這片土地將再度迎來輝煌!先王,你看到了嗎?”
望著淚流滿面的李聖天,李從德也深為觸動,不禁眼眶泛紅。
原本歷史上,後晉天福年間,李聖天遣使歷經千辛萬苦抵達洛陽,進貢紅鹽、玉石、鬱金香、白氍等物,以示歸順之意。後晉遂遣高居海等人為使,至於闐,冊封李聖天為“大寶於闐國王”——那是後晉天福三年,以當下來看,也就是“兩年後”。
李紹城率軍順利抵達於闐。
作為進軍西域的南路軍統率,十萬禁軍的副帥,李紹城對於闐的情況知之甚深。在靈州時,李從璟就於闐國之事,對他有過深入交代,但作為軍事統帥,領兵征戰在外,本能的會做好大戰、惡戰之準備,所以這回如此順利抵達於闐,讓李紹城覺得太過意外、驚喜。
這也實屬正常,畢竟李紹城對李聖天這號人物,沒甚麽接觸,甚至這個時代的人,都對李聖天還沒甚麽深刻認知,也只有李從璟知道這個留芳青史的李聖天,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物,所以若是李從璟得到李紹城兵不血刃,就從陽關到了於闐的消息,絕不會有半分奇怪。
——李聖天遣使洛陽,表歸順之意,受中國冊封,一心效忠中國,這跟他往後的事跡和李從德的功績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眼下,於闐國土東西三千裡、南北兩千裡,乃是名副其實的大國,雖然人丁不多,但在西域絕對是龐然大物。”於闐城外,在與李聖天相見之前,李紹城如是對柴克宏道。
不時,李紹城等人,見到了親率於闐國官、將出迎的李聖天。
李聖天身後,除卻一眾官員外,還有望不到盡頭的於闐國百姓,聲勢浩大,熱鬧非凡,無論官員還是百姓,俱都衣布帛,大多是唐裝樣式。
見此情景,直讓李紹城懷疑回到了中原。
下馬前驅,身著甲胄的李紹城,與李聖天馬前相見。
“李將軍!”李聖天作揖。
“國主!”李紹城抱拳。
這一個熱鬧而簡單的相見,拉開了往後數十年間,雙方並肩作戰的序幕。
與李聖天同乘一車入城,李紹城為街道兩側擁堵的人群、載歌載舞的景象所震驚,這裡面有人扮鬼神,有人著佛衣,一派普天同慶之色,就如在過最隆重的節日一般。
當日,李聖天於金冊殿設宴,款待禁軍將領,與此同時,城外,於闐國的官吏戰士,也在慰勞禁軍將士。
數日後,李紹城搬出儀仗,拿出李從璟讓他帶著的詔書,正式冊封李聖天為於闐國王。由此,唐軍進駐於闐城。
未及兩日,李聖天正在宴請李紹城,忽得一軍報,李聖天不避諱李紹城,與其一同觀之。
“蔥嶺一直有戰事?”看罷軍報,李紹城訝異的問。
“蔥嶺西的回鶻,所謂的喀喇汗王朝。”李聖天冷哼一聲,“一幫野蠻的異教賊子!”
“異教賊子?”
“我於闐國信奉佛教,這幫回鶻人也不知從哪裡搞出個甚麽‘穆斯林’‘伊斯蘭’,還到我於闐國傳法布道,本王一直都是驅逐以對,所以這幫回鶻蠻子脾氣上來了,時不時擾我邊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