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帥帳用帥令下達了軍令,石重貴沒有在帥案後多作停留,而是重新站回了帳中,向平日一般肅立面對帥位。
與石敬瑭反目,石重貴心神大傷,這等時候實難再衝鋒陷陣。而定難軍有劉知遠、楊光遠領頭出擊,也不會出甚麽岔子。
李彝殷沒有放到陣前去,石重貴不放心,另外,石敬瑭調李彝殷統領驍騎軍、石重貴統領黨項部曲的軍令已經擬就,這正便宜了石重貴,他方才去了一趟黨項大營,手執軍令,也就將戰事安排下來。
李彝殷和石敬瑭都被看押在大帳裡,有石重貴的親兵嚴密戒備,倒也不用擔心出甚麽大問題。無論石敬瑭如何認為,本質上石重貴並沒有害石敬瑭的心思,此時也自然不會為難他。
此時,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聚集在大帳中,正等到了使者從唐軍營地中歸來。滿懷期望和必得把握的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在聽到使者的回報後,不可思議的面面相覷,滿眼都是無法置信。
“唐皇帝沒有答應我等的請求?這怎麽可能!”杜論祿加終於忍不住跳起來,激動得滿面通紅,“我涼、甘、肅三州的兵馬臨陣倒戈,襲擊石敬瑭的兵馬,讓唐皇帝坐收漁翁之利,他竟然不允?這天下竟會有這樣的事,白撿的便宜不要?!”
藥羅葛狄銀面沉如水,盯著使者一字字問道:“你可有跟唐皇帝說清楚,我涼、甘、肅三州,不是跟唐軍共同出擊夏州兵馬,而是讓唐軍隔岸觀火,只等大勢已定的時候,出營平定戰事?”
與唐軍共同出擊,和河西兵馬自行出擊,差別很大。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前者河西可以有陰謀詭計,借與唐軍共同行動之名,暗地與夏州兵馬勾結,給唐軍埋下險境,而後者則沒有這種可能。
“我等的確是如此言說的,奈何唐皇帝就是不答應!”回鶻使者哭喪著臉,分外委屈。
藥羅葛狄銀五官扭曲,臉上肌肉抽動了半響,還是不肯放棄,又問道:“那唐皇帝到底為何不答應?難不成是不願冊封本汗?”
杜論祿加聞言連忙表態,“若是唐皇帝不願降下恩典,本汗不要求被冊封就是,只要此番能讓我等兵馬安然退回,不被唐軍繼續攻打,別說本汗可以不要諸多好處,那唐皇帝有甚麽要求,也大可以提出來!”
他說這番話,就有再度遣使唐軍營地,作第二回努力的想法,畢竟現在他願意做更多讓步。
涼州使者聽了杜論祿加這話,眼神好一陣閃爍,最後硬著頭皮在藥羅葛狄銀的目光下,湊到杜論祿加耳邊,對他低語道:“唐皇帝方才說,他已經遣軍從南面出擊,不日就將攻到涼州”
“甚麽?竟有這等事?!”杜論祿加大驚,隨即便僵在那裡,失魂落魄愣了好半響,臨了回過神來,立即咬牙切齒,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唐皇帝竟要圖謀涼、甘、肅等地!怪不得他不願與我等聯手共擊石敬瑭,他就是要與我等繼續戰下去,將我等兵馬都斬殺在此處,如是進軍河西,就沒太大阻礙了!”
藥羅葛狄銀滿懷不解的看向杜論祿加,待得杜論祿加跟他稍加解釋,他也禁不住義憤填膺,從喉嚨裡發出狼一般的低吼,“唐皇帝竟有這般野心,簡直是瘋了!他竟然圖謀我回鶻之地,簡直是喪心病狂!”
“唐皇帝的胃口也太大了!”
兩人發泄一番,臨了杜論祿加先冷靜下來,擠著眉頭苦澀道:“然則若是我軍敗亡在此處,若是唐皇帝的其它兵馬也如眼前鐵甲這般精銳,那你我的涼、甘、肅等州此刻已是危如累卵”
藥羅葛狄銀忍了半天,
才沒有露出愁眉苦臉的神色,“若是如此你我的確不能在此再耽擱下去了,必須要立即回軍涼、甘、肅!”“確實如此!”
兩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到了濃烈的荒誕之意。
的確很荒誕。
就在不久前,他們剛進入靈州的時候,還野心勃勃信心滿滿,要打到中原去,要攻佔洛陽。他們不僅想大肆搶掠大發橫財,還有過要入主中原的念頭如今不過是與唐軍交戰數日,就隻想著如何保命了。
傳說大唐有禁軍二十萬,而眼下靈州的唐軍,不過五萬上下而已。就這,姑且已經讓他們性命危殆,若是那二十萬禁軍聚在一起,全數出動,那該是何等景象,擁有何等威力
這讓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都感到極度無奈、無力。
唐軍怎會強橫如斯?
大唐竟又強橫到了這等地步?
這個問題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無暇顧及,他們迅速拿定主意,“立即再度遣使唐營,稟報唐皇帝,我等願對唐皇帝俯首稱臣,並且明日就盡出軍中酒肉去勞軍,只要唐皇帝願意,我等兵馬解甲半數也無不可無論如何,先穩住唐軍,迷惑唐皇帝如此我等今夜才能遁走下令全軍,舍棄一切輜重並及掠來的財貨,人銜枚、馬裹蹄,輕裝簡行”
此刻,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再也顧不得甚麽財貨,眼下還是保命要緊。唯有保得軍力與性命,才能迅速回去河西設防,應對唐軍攻打河西。
布置完這些,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再度相視,不禁同時長歎。無論他們心性如何,此刻都冒出一個想法: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早知唐軍如此強橫,當日何苦來侵犯大唐邊境但誰又能知曉,唐軍竟然強橫到這般地步,而唐皇帝竟又如此不可理喻,完全不按規矩辦事。
想到最後,杜論祿加和藥羅葛狄銀,同時恨得牙癢,對石敬瑭唾罵不止。
杜論祿加和藥羅葛狄銀沒有等到各自的使者再度從唐營回來,他們等到的是定難軍向河西軍隊發動突襲的異變,而這個時候,杜論祿加已經從藥羅葛狄銀處歸來,正在自家帳中安排今夜撤退事宜。
“怎麽回事?”聽到帳外炸響的動靜,杜論祿加立即從座位上驚起,衝到大帳外向遠處眺望。
“敵襲!”
“敵襲!”
“敵襲!”
涼州戰士的大呼小叫此起彼伏,如同平靜海面上驟然升騰的巨浪。
“可汗,大事不好!敵軍襲營!”
有弄清事態的軍校,率先急奔過來,在杜論祿加面前惶恐的稟報。
黑夜裡,遼闊的營地一眼望不到邊,遠處清輝千裡,近處營火如海,在天與地交接的地方,人潮鼎沸,無數將士聚在一處形成團團巨大黑影,正向涼州大營衝擊。大火驟起,涼州兵馬慌忙迎擊,營中的將士先後急奔出帳,慌亂奔走,人呼馬叫夾雜在一起,亂糟糟一團,有人撞翻了火盆,燒著了軍帳,有人相互撞在一起,倒在地上又連忙爬起來。
寒意從腳底升起,直衝脊背,杜論祿加如墜冰窟。一抹世間最大的恐懼憑空彌漫而來,如同月光一般將他籠罩其中,讓他四肢僵硬,幾乎不能行動。
杜論祿加艱難的張了張嘴,卻甚麽聲音也發不出來,連手指都動彈不得,像是被無數絲線纏住固定了一般。費了莫大力氣,以極大的毅力,杜論祿加終是掙脫了那分明只是一瞬間卻恆久如春秋的身體僵硬,扯開嗓子大喊:“休得驚慌,分營迎敵!”
再看向其它方向,四面八方皆是襲營的敵軍,人潮、黑影、火光不分彼此,看不清有多少人,但千軍萬馬是必不會少的,涼州將士在慌亂迎擊、奔走,章法大亂。
將目光放得更遠了些,杜論祿加連忙看向回鶻營地,卻見彼處也是火光大起,映紅夜空,喧鬧的廝殺聲清晰可聞,戰況必然同樣激烈。
“唐軍竟然會夜襲我營,唐軍竟然會夜襲我營”杜論祿加心如死水。
“稟報可汗,不是唐軍,是夏州兵馬!”
“甚麽?怎會是夏州兵馬?!”
杜論祿加欲哭無淚,此刻他還不能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麽事,引得夏州兵馬突然臨陣倒戈,夜襲河西軍營,但有一點是萬分確定了,他捶胸頓足幾乎要哭出來:“本汗在涼州呆得好好的,為何要興兵大唐邊境,為何要到靈州來啊!”
唐軍營地,李從璟負手站在望樓上,將靈州城外聯軍大營的亂象看在眼裡,面色一如既往的不見半分波瀾,除卻淡淡的君王威嚴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其它氣息。
石重貴的使者他已經見到了,所以他知道二十裡之外的聯軍營地正在發生甚麽。
燈火通明的唐軍營地中,各部兵馬都已分批集結,牽馬而立的精騎將士,持盾按刀的步卒精銳,無不是嚴陣以待,在靜候軍令。
但李從璟沒有讓大軍立即出營的打算,靈州城外聯軍營地的這趟渾水,他還不打算立即趟進去至少得等到這趟渾水紋理清晰之後,禁軍才會有所行動。黑夜裡的亂象異變,誰也不知道會有多少險惡,哪怕他願意相信石重貴。
“臣有一事不明,不知陛下可否賜教。”桑維翰躬立在李從璟側後,此時拱手而問。
在得到李從璟的示意後,桑維翰繼續道:“陛下先前,為何不假意答應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所請?讓河西軍隊攻打夏州兵馬,令其兩敗俱傷, 豈非正好可以削弱賊軍,而我禁軍坐收漁利?”
“原因很簡單,沒有必要。”李從璟淡淡道,“先假意答應賊人所請,事後卻突然變卦,揮師攻打賊軍?如此出爾反爾,豈是我煌煌大唐應有之所為。”
轉身看向桑維翰,李從璟眼神清冷,“我大唐要得河西,便堂堂正正得。何須這般陰謀算計,失信於天下,令諸邦恥笑?朕要讓諸邦知曉,我大唐的禁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攻城掠地不靠其它,唯憑戰力。惟其如此,方能讓諸邦諸族,皆畏懼我禁軍戰力,方能令諸邦諸族,對我大唐心服口服。惟其如此,彼等事後才不敢有任何作亂之心!”
“原來是這樣。”桑維翰恍然大悟。
李從璟一揮衣袖,負手背後,“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之言,並不適合我大唐攻略河西、西域等地,為何?我能伐謀伐交,彼也能為之,我靠伐謀伐交而勝,彼也能效仿之。唯獨我大唐精甲之戰力,是諸邦諸族不能效仿的。故此,國強軍強才是根本,才是會令四海臣服的利器。”
“此番出兵河西、西域,朕便是要讓諸邦諸族,都見識到我大唐國力、禁軍戰力,敬我大唐,畏我大唐!如是,日後我大唐精甲所到之處,何愁諸國諸族不自相伐謀伐交,爭先恐後臣服於我大唐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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