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東宮。
時人氣度豪邁,建得氣宇恢宏的不僅是洛陽城,便是尋常屋舍也大多簷高廊寬——家中可以沒有黃金銀飾,但空間絕不可逼仄。作為皇朝儲君居住之所,東宮自然更是氣派,今夜設宴的設廳長寬數十步,足以擺下案桌過百,此時堂中賓朋滿座,言笑晏晏,如晝的燭火中,侍從來回穿梭不停,歌舞者二三十人,奏樂者二三十人,還顯得廳堂多有空處。
契丹、渤海有身份的使者十多人,俱都在座,此時一面欣賞雅樂輕舞,一面品嘗難得一見的美食佳肴,大多是滿眼沉醉之色,有那識得音律的,打著節拍搖頭晃腦,好不愜意。
被李從璟從江淮帶回洛陽,在身旁聽用的杜千書、桑維翰等人,此時也都在廳中,契丹、渤海使者知道這是大唐太子親近之人,太子他們難以攀附得到,便無不爭相與杜千書、桑維翰攀談,相與結交。
廳中氣氛很是祥和歡快,半分也不顯得沉悶,不時有人離開案桌去跟他人對飲,唐人氣度雄健,大多沒有酸腐之氣,宴席之上就更不會拘束,杜千書、桑維翰等人與身旁之人相談甚歡。
李從璟坐在主位,不時被兩國使者敬酒,祝酒詞都離不開讚美之言,讓李從璟頗是受用。一旦他跟誰說的話多了些,那人便會喜上眉梢,回到席位上後,免不得要被同僚圍上來打聽一番,皆是羨慕之色。
桑維翰端起酒樽邁步到堂中,開始賦詩,但見他一酌三吟,舉止瀟灑,語調鏗鏘,頃刻間揮灑百言,所賦詩詞內容,無不與邊關、壯志有關,極有文士風采,又不失豪烈之氣,頓時引得契丹、渤海兩國使者讚歎不已,紛紛顯出敬佩之情。
“想我渤海也是海東盛國,號稱物產繁豐,文風昌盛,但與大唐一比,實在是差的太遠。”渤海國使者以李四平為首,桑維翰賦詩之後,他在心中暗自思量,又看向堂中的歌姬,但見她們雖然生得貌美曼妙,但舞姿卻毫不柔弱,反而有一股說不出的英氣,心頭的思緒就更深了些,“如此帝國,如此子民,焉能不強?”
李四平再看那些契丹使者,但見對方無不是既忐忑又享受之態,不由得輕蔑的冷哼一聲——這些草原粗人早已被洛陽的繁華氣派、皇宮的氣度恢宏、朝堂的百官風采所鎮住,此時很多人看向李從璟的神色,讓人以為他們要向李從璟搖尾乞憐。
夜宴到後半段,孟松柏忽然疾步入內,來到李從璟桌前,遞上一本冊子,“太子殿下,江淮戰報!”
孟松柏的聲音不大,但中氣十足,故而聽到的人也是不少,距離李從璟近些的契丹、渤海兩國使者,更是停止了交談,放下手中酒樽,側身投過來關切、好奇的目光。
如是,自前到後,從中間到兩邊,滿座顯貴都停了交談的動作與欣賞歌舞的心思,全都看向那位高坐首位的太子殿下。於是滿堂寂靜,最後歌姬舞者聽聞軍報到來,也都停了奏樂與舞蹈,束手站立,等候與聞戰報。
李從璟的心思沒在滿堂的變化上,他快速瀏覽了一遍戰報,面上逐漸露出幾許笑意,最後放下戰報站起身的時候,堂中所有人都分外清晰的感受到了,那個負手站立的男人有萬千豪氣。
李從璟環視堂中諸人,即便是目光掃過契丹、渤海使者的時候,也跟看自家臣子無異,在所有人的期盼中,他緩緩開口,語調說不出的豪邁,“軍報,三日前,房知溫、朱長志領王師與賊人戰於滁州,我以賊寇半數兵力,未及半日,斬敵首級兩千余,賊軍敗退!”
東宮官員聞之,無不精神大振,桑維翰、杜千書率先大聲喝彩,“彩!”
契丹、渤海官員面面相覷,紛紛起身向李從璟行禮,口中連道:“恭賀大唐!恭賀皇帝陛下!恭賀太子殿下!”
李從璟淡然揮手,“本宮還未說完。”
滿堂遂重歸寂靜,百十雙眼睛投射過來,等候太子繼續。
李從璟微微一笑,“數日前,西方鄴、江文蔚、張易、朱元率甲士五千,一日拔東關、克含山,深入賊寇腹心之地,後於敵十萬大軍中來回奔襲,數日中於全椒、含山、和州、烏江間,轉戰數百裡之地,並於日前焚毀賊寇烏江糧倉數十座,斬敵首級逾千!”
“西方鄴等人於烏江焚敵糧倉之後,北上埋伏於雞籠山,擊全椒縣救援烏江之敵,一日間複又斬首數百,使敵四散潰逃!攻打滁州之賊軍聞訊大駭,為房知溫領兵出城逆擊,旬日間又斬首過千,賊寇遂不複有反攻江淮之勢!”
一應軍報,除卻最後一句“不複有反攻江淮之勢”為虛,其余皆盡事實,堂中眾人聞之,怔然半響,東宮官員無不是神往之色,齊向李從璟而拜,喝彩聲余音繞梁,“彩!”
渤海官員似也被感染,紛紛加入到跪拜喝彩的隊伍中,契丹的使者雖然滿眼忌憚,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也無法置身世外,那些歌姬舞姬,也受到捷報鼓舞,憑空多了幾分英豪之氣,齊齊下拜,高聲恭賀。
面對眾人的跪拜,李從璟大手一揮,“王師大捷,國之幸也,爾等平素戮力國事,無不有功!值此佳時,本宮豈能不賞賜爾等?來人,上禮!”
言罷,讓眾人起身,眼見諸人無不欣然,李從璟微笑更濃。
須臾,百十侍從手捧托盤進屋,盤上皆蓋著紅絲綢,一一來到賓客們面前——當然也包括契丹、渤海使者。
渤海使者還好,契丹使者則大多是面色有異——李從璟連他們都賞,豈非也將他們看成了有功於大唐的臣子?這足夠諷刺,也足夠震懾。
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中,李從璟走到堂中,眼底閃過一抹玩味之色,揭開了李四平面前托盤上的紅絲綢。
諸人連忙湊身去看,待看清盤中是何物什,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盤中之物,一珠一刀。
珍珠晶瑩剔透,光芒四射。橫刀質樸無華,鋒芒內斂。
李從璟指著托盤看向眾人,目光有意無意在契丹、渤海國使者身上掃過,“珠為鮫人之淚,產自南海,世之珍奇;刀,乃大唐最新製式橫刀。”
此言一出,東宮官員,無不肅然,契丹、渤海使者,沒見識的,欣喜不已,有見識的,無不色變。
李從璟將眾人神色收在眼底,氣度愈發深不可測,“今,天下烽煙未止,此為家國不幸,然我大唐君臣齊心,不日必將廓清宇內,使天下重歸太平。諸位或為我大唐社稷功臣,或為我大唐臣屬之邦,當與我朝同心同德,如此,世間富貴,願與諸公共享......否則,哼!”
李從璟回到主位,手一揮,“呈於諸公。”
東宮官員,受了賞賜,無不昂首挺胸,契丹、渤海官員,便是再遲鈍的,也了解了李從璟的意思。
“謝太子賞賜!”無論眾人心頭思緒如何,此時都俯身拜謝。
彎下身的那一刻,李四平心頭湧起一股慶幸的情緒,心想還好我渤海國並無二心——他們本是來打探大唐的征戰情況,不曾料想,到了李從璟這裡,卻被他抓住機會好一頓展現國力、耀武揚威——他再看契丹使者時,就露出一絲玩味笑容來。
左手珍珠,是為富貴;右手橫刀,是為兵戈。
大唐不缺財富,更不缺精甲!
......
全椒縣,城門緊閉,城頭上人影幢幢,往來奔走的吳軍將士神色匆匆,不停驅趕著青壯百姓搬運守城器物,但有不順眼的地方,動輒大聲斥罵拳腳相加,以此來掩蓋他們心頭的驚慌。
城外,五千唐軍擺開陣勢,正在清理城外的木樁,填充城外的坑、溝,處理攻城的準備事項。西方鄴帶著江文蔚、張易、朱元等人,策馬在城前觀察城防。
在雞籠山伏擊南下支援烏江的全椒縣吳軍得手後,唐軍沒有絲毫遲疑,便北上奔襲全椒縣,旬日間二度殺到了全椒縣外。不同於第一回來,這回全椒縣的守卒不到兩千,是故對方根本就沒有出城迎戰的勇氣和打算。
江文蔚看著城頭道:“攻佔全椒縣,我等就能出現在滁州敵軍背心處,屆時與滁州同袍兩面夾擊,不愁不能擊敗賊軍!”
張易輕笑道:“連日來,我等在兩州四縣之間來回奔襲,已經將敵賊後方攪得一片稀爛,時至今日,敵賊連糧倉都丟了,且不說那滁州敵賊攜帶的糧草能支撐幾日,僅是後院失火的驚慌,都足夠讓他們吃不消。”
朱元沒有他們倆那般樂觀,“自打進入和州後,我等連日輾轉,雖然都是主動出擊,將士們也都有心理準備,但如今也都有些疲憊,這點不容忽視。”
三人說話的當口,西方鄴接到斥候探報,隨即對三人道:“恐怕我軍要撤了。”
江文蔚等人俱都看向西方鄴,奇怪的是,三人都沒有驚異抗拒之色,江文蔚笑問道:“可是賊軍援軍登岸了?”
“不錯,賊軍援軍盡數登岸,有兵馬三萬,已向全椒縣趕來。”西方鄴道。
“既是如此,這次就姑且饒過全椒一回。”張易絲語氣輕松,毫不覺得氣餒。
“傳令:撤軍!”
是日,大軍自全椒縣西撤,這回沒有再南下走含山、東關的路,直接往廬州回軍,全椒縣吳軍士卒見之,皆道僥幸,無一人敢言追擊。
......
揚州,唐營。
王樸手持軍報喜道:“淮南之前一直沒有顯露行跡的三萬士卒,迫於西方鄴在和州連日轉戰奔襲與糧倉被焚,在和州登岸了!”
“西方鄴所部,旬日中奔走於兩州四縣之間,襲和州城,燒烏江糧倉,敗兩軍,斬首數千,無人能擋,淮南軍後方已經完全失控,亂成了一鍋粥。此時那三萬淮南兵若不在和州登岸,支援地方穩定局勢,滁州的淮南兵還不盡數交代了去?”莫離輕搖折扇,笑容頗有些燦爛。
王樸望著手中軍報連連感歎:“原本,淮南傾盡全力,發兵十萬意欲北來,聲勢何其浩大,我等雖有兵馬十萬余,卻受限於壽春、揚州兩城,無法合兵迎擊,各部兵馬亦是只能分兵把守要地,被動防禦,眼看淮南兵行蹤不定,主攻方向不明,徐知誥意圖不顯,我等可謂是無從應對,已然陷入危急之境,就要有失敗之險,便縱是而後錢元瓘牽製了淮南兵兩萬,亦有八萬淮南兵可供渡江,局面仍未有根本好轉,前日王會、王彥儔領兵大舉北攻滁州,壽春、揚州就要被分割兩地,彼此隔絕,形勢就更見險惡!”
莫離笑道:“太子曾言: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番大戰,先是朝廷派遣援軍搶先進駐滁州,初步穩住了局面,而後西方鄴領兵進擊和州,合江文蔚、張易、朱元三子之才,以神鬼莫測的用兵策略,硬是用區區五千兵馬,盤活了全局,如今更是讓淮南的最後兵力被迫在和州登岸,局面已經完全明朗。”
王樸不得不佩服西方鄴,“西方鄴領軍五千深入敵後,旬日間奔襲轉戰數百裡,連戰連捷,此役必然青史留名,成為之後無數人爭相研究的經典戰例——長興二年的三甲,借此一役,已然揚名!”
莫離點頭道:“正是如此。”
王樸站起身,執禮道:“戰局已然明朗,請軍師下令!”
莫離啪的一聲收起折扇,神色轉為肅然。
不時,一道道軍令自大帳中奔出,傳往各處。
“令:百戰軍都指揮使孟平,領軍兩萬,自揚州西進,擊和州!”
“令: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李彥超,並及丁茂、史叢達等將,領部曲一萬,自白沙、西進,擊滁州之敵!”
“令:羽林軍都指揮使李彥卿,率本部兵馬並及西方鄴部,共計一萬兵馬,自廬州東進,擊全椒縣!”
“令:滁州守將房知溫,統領本部部曲與滁州守軍,共計三萬兵馬,尋機與滁州城外賊軍決戰!”
“以上各部兵馬,彼此聯絡,合圍滁州、和州之敵,務必全殲賊軍於江北!”
......
洛陽,東宮,內書房。
夜風過窗,吹動書案上的宣紙。
李從璟落下玉筆,宣紙上留下兩行蒼勁有力的字。
天下未平戰不休,斬盡敵酋覓封侯!
......
洛陽、江淮,千裡之外,人不同,於一日間,所謀之事亦不同。
事不同,卻形神相合。
君在內威服諸邦,將在外征戰不臣。
——此國所以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