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李嗣源站起身來,乾坐著言談許久,他也有些乏,眼見時辰尚早,他笑著對李從璟等人道:“時辰尚早,就先歇息片刻,不過今日你三人估摸著得夜裡才能回去,新政之事還沒論,從璟你待會兒得好好說說,從榮、從厚稍後也要認真聽。”
李從璟等三人無不稱是。
興建學院的事,雖說沒有舊例可循,但與演武院到底有些想通的地方,有演武院的經驗,學院要建立起來不會太難。
李嗣源讓敬新磨去弄了個投壺過來,他就在亭外拿著羽矢往壺裡丟,放松了半響,大抵是身上熱開了,李嗣源來了些興致,讓李從榮與李從厚過來,要考校他二人的武藝。
李從厚興致盎然,他年少輕狂當先跳了出來,仰首挺胸道:“父親,先考校孩兒!”
李嗣源讚了一聲,微眯的雙目一片慈祥,笑道:“看你這副模樣,便知你近來沒少下功夫,這是眼看你大兄歸來,想要借機露一回臉?”
李從厚擾頭嘿嘿直笑,顯然是被說中了心事。
“既是如此,我便來考考你。”李嗣源讓敬新磨遞來橫刀,他就在敬新磨手裡拔出刀來,這位已經四年未上戰場的皇帝,此刻橫刀在手,便顯出豪氣萬裡。
李從厚一臉愕然,“父親要親自動手?”
李嗣源看向他,如名將橫刀立馬,“來!”
李從厚咬咬牙,接過橫刀,衝向李嗣源,他一刀橫斬過去,倒也頗有銳氣。
李嗣源側身格擋,橫刀格開刀鋒,一腳側踹而出,正中李從厚胸前,將來勢洶洶的李從厚踢得後退數步。
“再來!”李嗣源喝道。
李從厚揮刀再上。
李從璟與李從榮並肩站在場旁觀戰,後者搖頭,“三弟哪裡是父親對手,上回輸給孟松柏後,他苦練數月,今日怕是又免不得要垂頭喪氣。”
李從璟笑道:“他雖天賦差些,卻肯花功夫,今日即使垂頭喪氣,明日也同樣生龍活虎。”
李從榮看向李從璟,好奇道:“我前些時候聽過一句話:十萬軍中出霸王,霸王見秦王,也是繡花娘。以此形容大哥武藝登峰造極,當世無人能敵。大哥你給透個底,你的武藝到底到了何種境界?”
李從璟啞然,“這種話聽聽也就算了,哪裡能當真?”
兩人正說著話,李嗣源對李從厚的考校,或者說飽揍已經結束。不出所料,李從厚灰頭土臉的不說,正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李嗣源揉了李從厚腦袋一把,“別耷拉著腦袋,你大兄在你這個年紀,那也沒贏過我,你還想翻了天不成?”
“那是大哥留了幾手。”李從厚說出一句讓李嗣源一腳踹出的話,不過他很快就跑到李從榮面前,把橫刀往對方手裡一遞,“二哥,該你了。”
李從榮接過橫刀就要上前,李嗣源卻把眼一瞪,怒道:“你多大歲數的人了,也好意思跟我動手?”
李從榮頓時一臉尷尬。
李嗣源把橫刀交給李從璟,“試試你二弟的本事,看看有長進沒有。”
李從璟接過橫刀,“長進肯定是有的。”
兩人對面而立。
李從榮腆著臉道:“大哥,要不你出五分力?”
李從璟笑容和煦,“你確定?”
李從榮立馬反悔,伸長脖子試探道:“要不大哥你就意思一下,出個三分力得了?”
李從璟隨意道:“好。”
李從榮深吸一口氣,看得出來,哪怕明知李從璟隻用三分力,他也不敢不小心,臉上神色更是嚴肅,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終於,李從榮蓄好力氣,雙手握刀,猛地衝出,在近到李從璟面前的時候,舉起橫刀劈斬而下。
李從璟直到刀鋒到了頭上,才側動腳步,右手持刀,看似輕描淡寫畫了個半圓,刀身拍在刀身上,刀身把刀身一直壓到了地上。
一聲大喝,李從榮這才將橫刀收回來。李從璟的橫刀上仿佛有千斤之力,壓製著他的橫刀難以脫身。眼見對方負手而立,如神仙臨世,李從榮用盡力氣,揮刀橫斬。
這回李從璟腳步都未動,仿佛提前就知道李從榮會有這個動作一般,等對方的橫刀到了側面,他的橫刀已經等在那裡。
嘭的一聲,李從榮手中的橫刀狠狠回蕩數寸,刀柄在他手中顫抖不停,仿佛要脫手飛出,驚得他心頭一跳。這一下之後,李從榮換了口氣,這才再度揮出橫刀,由下而上撩向李從璟下肋。
也不見李從璟有什麽動作,橫刀反握,輕輕一撥,李從榮手中刀就脫離了原本軌跡,遠遠“避開”了李從璟的身軀。
這時候李從榮額頭已經開始冒汗,他咬緊牙關,又連攻了數回,卻全都毫無建樹,別說逼李從璟出多少力,打完之後,他發現李從璟還站在原地,就像根本就沒動過一般。
大口喘氣的李從榮滿臉汗水,他擺擺手,又撐著腰,邊退邊說:“不打了不打了,累死我了!”
李從璟笑了笑,把刀還給過來的侍衛,“二弟不必氣餒,我雖未搶攻,卻也用了些力氣,你若上戰場,尋常將領奈何你不得。”
“果真?”李從榮滿眼將信將疑的神色。
“臭小子,你大兄何時騙過你們了。”李嗣源招呼幾人回亭子,“只要不是碰到以勇猛著稱的悍將,不說勝,起碼應付得來。”
李從厚神情亢奮的湊到李從璟面前,比自己贏了考校還高興,“大哥你快說說,你這身武藝到底怎麽來的,我何時才能像你一樣?”
李從璟笑笑,還未說話,坐下的李嗣源已經道:“何時你征戰有十年,你也就能趕上你大兄一半了。”
落座之後,李嗣源斂容道:“新政下一階段,說來動靜很大,實則不過是削藩削的徹底些而已,兵事之外的部分,說到底,是對前一階段的深化和細化。新政前面的部分,是對天下大局的大體改良,是給快枯死的莊稼澆水,是給快倒塌的房屋搭梁,是給快決堤的堤壩糊上泥巴,是將瀕死的人救活過來。凡事皆有過程,謀大事更需循序漸進,把瀕死之人救活之後,就得治其五髒六腑與四肢,讓人徹底康復,而新政下一階段,正是要做這樣的事。”
李從璟頷首道:“如今天下大體安定,的確可稱已將瀕死之人救活,經得起各種醫治手段的折騰了。父親說的不錯,往下要做的事,是將新政深化與細化,也是真正傷筋動骨,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場面。具體說來,前面四年,使得地方安定少了亂事,使得百姓有田有所耕,使得漕運再通洛陽,使得鹽鐵礦場都在運轉,使得商人賈貨不必擔心被搶掠,使得書生能讀書出仕,使得官吏都知道該做實事,而不是搜刮民間錢財來奉承朝廷。一言以蔽之,定下了社稷往前的基調,也收獲了相應的回報。”
“這些事雖然會觸動一些人的利益,但不會太要命,但接下來就不同了。先前地方安定,是州縣平定了山匪盜賊,往後就是在裁汰藩鎮之兵;先前興農是整修荒地,分配良田,落實戶籍,興修水利,往後還要田畝均分,精整田壟,軍民相安,官民無事;先前是通了漕運,現在就要整修河道,再疏河渠,清除貪汙公款、中飽私囊之輩,打破漕運勢力集團的相互勾結,使得入漕之糧,皆入糧倉......先前官吏貪汙受賄是常態,往後貪汙受賄必受嚴懲......先前度量不一,往後度量就要統一;先前法度不全,日後法度就要全面......先前沒做好的,往後要做好,先前做好的,往後要做得更好......總而言之,新政下一階段,是對不良官吏和惡勢力的大掃除,是讓百業俱興、社稷清明、天下大治!”
李嗣源點點頭,“新政下一階段兩個字可以概括,一是‘雜’,二是‘難’。事情繁雜,雖說千頭萬緒,但朝廷三省六部眾多官員,費些時間,總能一一列出章程來,即便有些疏漏的,往後也能一一補充。唯獨這個‘難’字,要花大力氣處理。”
李從璟斂眉道:“父親所說的,可是吏治?”
李嗣源頷首,“往後新政的綱領措施,都能條分縷析,一一下發到州縣,但要保證新政這般多的條例,都得到有力施行,就必須要朝廷內外帝國上下的官吏,都齊心協力。”
李從璟道:“在推行新政下一階段之前,父親要整頓吏治?”
李嗣源抖抖寬大衣袖,“是時候整頓了。治國先治吏,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有官吏整頓好了,上至朝廷下到州縣,惡勢力才好打破,新政才好推行,如若不然,官官相護、官匪勾結、官商為奸、官軍逞凶之事,如何解決?”
李從璟微微頷首,“新政推行已久,是該大考天下官吏,選其得力者大加褒獎,查其不力者悉數治罪。”
李嗣源看向李從璟,“整頓吏治、削平藩鎮、懲治豪強,必然使得帝國上至朝廷下到州縣,都有許多官位空缺出來。而我就是要空出這些官位來,讓有德有才者居之,讓他們和推行新政得力的官員一起,重塑我大唐天下官吏的面貌!”
李從璟怎能不理解李嗣源的意思,他這是要給帝國官吏大換血!
去濁揚清!
若真能如此,那不僅是帝國官吏的大換血,也將是帝國本身的大換血。
如是,“新”官吏配合新政,天下風氣,必然煥然一新,帝國面貌,也將煥然一新。
這已無異於重塑一個帝國。
踏碎世界的黑暗,讓世界重現光明,這是驚天手筆,更是百年大業。
可以想見,多年之後的大唐帝國,不僅是一個全新的大唐帝國,也必將是一個強盛的大唐帝國,這跟摔碎所有的瓶瓶罐罐重來一遍,已經幾乎沒有區別。
李從璟、李從榮、李從厚三兄弟面面相視, 都被李嗣源的心胸魄力折服,一起下拜。
現存的秩序是渾濁黑暗的,先打破現存秩序,後建立新秩序,這不是看起來那麽簡單。
起身時,李從璟心頭一片清明。大換血是大手筆,大換血也意味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要削平藩鎮,要肅清州縣,要打破現存各種利益集團,必將引起整個帝國的動蕩,甚至引起整個天下的翻騰。
這已經不是路漫漫其修遠兮,而是一場已經迎面壓來的,暴風雨下屍橫遍野的戰爭。
這場戰爭,戎馬十多年的李從璟,第一次沒有必勝的信心。
因為,天下皆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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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有關李從榮,我只能期望大家耐心一些看。本卷之內會有結果。
ps2:其實我不想寫ps1的...襠下很憂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