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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帝王》章65 今朝竊爾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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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冊封諸事,自然不能是李從璟來做,契丹大勢平定之後,他即上書李嗣源,將與契丹所談各項條件,一一寫明,而後交由李嗣源定奪,待確定一切無誤,再由李嗣源派遣使臣,來行冊封之事,並且主持耶律德光的登基大典。
  這些事涉及到很多繁瑣禮儀,僅是信使往來就要耗時無數,非一日之功。在此之前,耶律德光也不能入住皇宮,只能在西樓別尋地方安身,這對他而言或許倍感憋屈,但對耶律敏來說,時間卻是半分也浪費不得。
  如今大事已定,盧龍軍接掌西樓大部分城防,李從璟更是高居城中,當仁不讓開始坐起主來,原本西樓城裡的親唐派,在經過耶律敏的大加拉攏之後,就已經勢力非常,到了如今,更是極速膨脹。
  若說之前,親唐只是某些貴族、官吏的政治路線選擇,只是他們攀附耶律敏權勢的必由之路,那麽到了如今,親唐便是赤裸裸的利益誘惑,是大勢所趨。
  李從璟之所以呆在西樓,久不離去,最大的原因,無非是相助耶律敏,進一步壯大契丹親唐派。在有武力做後盾的前提下,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容易得不能再容易。
  這也是戰事已經結束,而威塞軍、河東軍仍要開赴西樓的原因。耀武揚威,或者是宣揚大唐軍威,震懾一切宵小之徒的不法之念,這就是近十萬唐軍要做的事。
  西樓城池不小,但相比中原大城就不值一提。近十萬唐軍在城外扎營,營盤之大,遠超西樓城。以威勢論,軍營是大城,西樓倒是成了小城。在殺氣凜然、擁有鐵甲壁壘的軍營面前,西樓城就像一個瑟瑟發抖的孩童。
  至於契丹軍,耶律倍與耶律德光一役,死傷無數不說,更有許多人逃散,回到自己的部落中閉門不出,西樓城外的契丹軍營中,兵馬只有只有唐軍半數。原本西樓城中倒是有些兵馬,此刻接耶律敏之令,也是老老實實呆在營中。
  這些日子最高興的契丹人,拋開耶律敏不說,就數耶律敵烈了。這廝有事無事就跟在李從璟屁股後面晃悠,竭盡所能向諂臣靠攏,後來見李從璟實在不愛搭理自己,也不氣餒,轉而跑去與唐軍將領結交。
  他本是身份尊貴之人,這廂又是主動率軍投降,大大助漲了大唐士氣,省去了唐軍不少麻煩,所以在他肯“卑躬屈膝”的時候,倒是贏得了不少唐軍將領好感,雖說不上左右逢源,旬日來倒也能與許多將領把酒言歡。
  耶律敵烈如今已經完全成了謹小慎微之人,哪怕與李彥超等人處的再融洽,也是半個字不敢提讓盧龍軍歸還饒州軍官的事。
  這日,一向對他不鹹不淡的李從璟,派人來傳他去北院宰相府,耶律敵烈不敢怠慢,懷揣一顆忐忑的心,急急忙忙趕了過去。
  北院宰相府前車水馬龍,達官顯貴多如螻蟻,以門庭若市已不足形容,說是菜市場倒是更貼近一些。耶律敵烈在百步之外就不得不下馬,因為實在是擠不進去,短短的距離讓他折騰了近半柱香的時間,才滿頭大汗找到門。
  進了府之後,耶律敵烈被安排在偏廳等候,然後接待他的人就走了,半天也沒傳回來音信。
  偏廳之中官吏眾多,都在相互攀談,見耶律敵烈進來,頓時臉色各異,不過能坐在這裡的人,多半是何等立場已是不言而喻.起初的怪異氣氛並沒有持續多久,馬上就有人來跟他打招呼,有些與他相熟的,更是親近的猶如自家兄弟。
  耶律敵烈在廳中沒坐多久,儼然已經成了中心人物,四周圍繞他的官吏,嘰嘰喳喳將他捧上了天去,有言辭委婉的,讚他洞察先機,有言辭直接的,讚他識時務,一來二往,鬧得耶律敵烈信心大增,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
  “故而說,大唐已現複興之相,不消多久,天可汗便要再現世間,諸位,你我該如何做,豈非一目了然?”耶律敵烈說這話的時候,姿態拿捏得很足,立即得到一片附和之聲。
  而後終於有人過來,告之秦王傳見。
  耶律敵烈趕緊起身,在一眾達官顯貴羨慕的目光中,弓著身子跟著來人出門。
  見到李從璟的時候,耶律敏不出意外也在場,除此之外還有兩名官員,一個是秦王身邊的人,他自然認得,喚作杜千書,另外一個,耶律敵烈也熟悉,那是契丹國內執掌法度的頭號人物,康默記。
  “臣拜見秦王殿下,下官見過宰相大人。”耶律敵烈趕緊行大禮。
  “起來,坐。”李從璟指了一張案桌。
  耶律敵烈落座後,李從璟問他:“饒州軍軍心如何?”
  耶律敵烈屁股還沒沾座,聞言立即起身,他一時拿不定李從璟問這話的深意,“這......軍心尚且可用,殿下放心,勇士們絕對忠於大唐!”
  “你不用這般緊張,坐。”李從璟笑了笑。
  “謝殿下。”耶律敵烈立馬坐下去。
  “今日叫你來,是想聽聽你對契丹軍事的見解。你向來都是軍國大臣,值此緊要時候,宰相大人也希望你能有所進言。”李從璟道。
  李從璟說的這些話分量可是不輕,耶律敵烈心頭一震,竟然從李從璟的眼裡看出了期許之意,這讓他如飲雞血,再看耶律敏,對方也是頗有些期待的望著他,不禁更受鼓舞。
  說到軍事,耶律敵烈是行家裡手,這些時日他雖忙著與唐將結交,為日後前程鋪路,但也不敢忘了本分,對契丹軍事格局——所謂格局,無外乎日後耶律敏與耶律德光如何劃分各自的軍事勢力,有過深入思考,這下見李從璟問題,忙整理好措辭,一一言說。
  耶律敵烈雖然私心沉重,緊要關頭投靠了李從璟,但那只是德行問題,與才能無關,他在軍事上的才能極為出眾,要不然也不會早在耶律阿保機時便就是南院大王。耶律敵烈這一開腔,就說了半個多時辰。
  他對耶律敏、耶律德光軍事勢力劃分的建議很明確:讓東據西。
  耶律德光勢起黃龍府,東部是他的根基之地,也是契丹八部勢力較集中的地區,述律平影響力很大,耶律敏無需與之相爭,也爭不了。
  爭不成東部,就爭西部。西部多是契丹建國後新據之地,教之東部,老貴族勢力有限,且耶律倍西征,沿途留有殘余兵馬,耶律敏正好收為己用。
  從某種意義上說,耶律敏與耶律德光之爭,乃是契丹新興附唐勢力,與以契丹為本位的老貴族之爭。
  又且,東部東臨渤海國,有外部壓力,而西部是黑車子室韋、韃靼部,契丹不打他們就好,他們斷然無力為非作歹。
  最後,耶律敵烈總結道:“只要宰相大人控制西部,在大唐於儀坤州駐軍之後,便能與遼東安北營、渤海國,形成西、南、東三面,對耶律德光的合圍之勢,將其困在其中不得施展。耶律德光便是想要拓展勢力,也只能往北,而北地嚴寒,並無太多富裕地域,如此,耶律德光勢困力弱,自保尚且艱難,無複能與宰相大人相爭。”
  李從璟將耶律敵烈誇讚了一番,引得對方大為振奮,這才道:“要控制西部,饒州必須納入囊中,又且饒州臨近西樓,可相互呼應,得饒州者得西樓,實為重中之重。”
  耶律敏不太樂觀,“當日耶律德光答應你的條件時,唯獨提出饒州不獻,可見他對饒州的重視,這廂要他不覬覦饒州,只怕頗為艱難。”
  李從璟笑了笑,“我自有辦法。”
  說著,看了耶律敵烈一眼。
  耶律敵烈不知李從璟是何意思,但這並不妨礙他大拜而呼:“殿下英明!”
  耶律敵烈這等做派,讓李從璟不禁啞然失笑,“日後我王師南歸,國中還要多加倚重宣慰使,宰相大人的安危,可都交到你手上了。”
  耶律敵烈心頭一震,心道原來這才是李從璟今日叫他來的主要用意。
  “有勞宣慰使了。”耶律敏也轉身行禮。
  耶律敵烈收殮心思,肅然道:“宰相大人言重,下官萬死不辭。”
  至此,論調算是定下來。
  耶律敏執掌權柄,自立山頭與耶律德光的皇權相爭,其它方面都好說,唯獨軍事上,耶律敏在契丹國中勢力太淺,她本事對軍事也不太通曉,實在難的很。
  巧的是,就在李從璟為此事犯愁的時候,耶律敵烈率部來降,這一下可真是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於是李從璟打定主意,讓耶律敵烈來輔佐耶律敏,幫她支撐起軍方的半邊天。
  方才耶律敏與耶律敵烈的對答,實則是定下了耶律敵烈不去大唐,而是留在契丹輔佐耶律敏的事。
  至於耶律敵烈的忠誠,李從璟倒是不擔心,因為他沒有選擇,也不可能再度投向耶律德光——投耶律德光,能得到的東西不會比現在更多,只會更少。最重要的,只要大唐強盛,耶律敵烈也不會自尋死路。
  武事基調定下來之後,再說文事文臣。
  這方面是李從璟不擔心的。
  耶律敏治下的親唐派文臣,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契丹人,一部分是漢人。
  前者由耶律敏自己牽頭,後者以康默記為首。
  這就不得不說康默記此人。
  與韓延徽、韓知古一樣,他也是早年被耶律阿保機從大唐邊境擄來,而後才乾被發覺,漸漸被耶律阿保機重用,成了朝堂重臣,漢官代表人物。與韓延徽不同的是,康默記沒有像前者一樣,忘了祖宗,全心全意做了耶律阿保機的狗。
  如今大唐強勢複興,而康默記身在契丹未久,心中仍念家國,自然要站到親唐派的陣線上來。
  契丹國中的漢官,幾乎都是被擄掠來而後量才使用的,如康默記這樣懷想故國的人,才是大多數,像韓延徽那等背宗忘祖之人,很少。
  這些漢官,前些時候為契丹效力,把持了契丹一部分權柄,如今大唐北壓之勢已成,他們倒向大唐、相助祖國,自然帶著一部分契丹權力。
  親唐派的大行其道,不是沒有道理的。
  由康默記的經歷和現今的舉動,李從璟不由得想到了陰謀論:若是漢人都去他國為官,一旦一朝勢力大成把持了他國權力,就能配合祖國大軍,傾覆他國而為漢人之國。
  這種事,唯有兩個字可以準確形容:竊國!
  李從璟曾不無惡意的揣度:要是耶律阿保機見到如今契丹國內的局勢,說不定會氣活過來。
  李從璟對韓延徽這等人恨之入骨,但對康默記這些“間諜”,則很是欣賞啊。
  以至於李從璟初見康默記時, 拉著對方的手,眼淚都要流下來,情真意切的對他說:“這些年,苦了先生。請先生恕罪,孤來晚了。孤代大唐,向先生賠罪。”
  彼時,康默記老淚縱橫,伏低大拜,身軀顫抖,痛哭不已,“臣等日夜南望,夙夜以待王師,幾是望眼欲穿。今終見王師北來,臣等死而無憾矣!”
  李從璟見狀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到底忽略了什麽。
  他心頭震顫,幾乎想扇自己一耳光。
  在康默記身後,那些默默抹淚的漢人官員,也都齊齊下拜,哭成一片。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中原百姓尚且亟待王師北上,那些去國離鄉的漢人,對王師的期待又該到了何種程度?
  南面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李從璟望著眼前跪倒一片的漢人官員,這些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可憐人,多是滿面風霜、只剩老殘之軀,或許他們的痛苦無人能知,但他們對王師的守望,對回歸大唐的渴望,卻是真真切切、感人肺腑。
  昔年,他們到死,到埋骨荒塚,到化為塵土,也沒能盼來王師。他們的血淚深埋在地下,歷經無數歲月,不過是化為一聲沉重歎息。有誰,又曾解了一分?
  李從璟在這些同胞面前深深拜倒下來,以頭扣地,“從璟,來接諸位歸國。”
  還好,這一世,我沒有來的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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