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笑容略顯尷尬,天可憐見,他雖曾寒窗十載,這些年也是手不釋卷,勉強稱得上學富五車,但所學向來都是經世致用之學,最不濟也是詩書地理,至於書畫這一道,他的確沒多少修為,頂多算是會鑒賞而已。
綠裙小嬌娘話說完後就盯著他看,水亮的眸子裡滿是期待,還帶著一絲害怕被拒絕的忐忑,如同伸出爪子要人抱的貓兒,讓人生不出傷人心肝的心思。
李從璟很無奈,心說這世道的女子果然比後世難對付。
見李從璟一時沒動,那廂孟小娘子已經咯咯笑出聲來,她朝李從璟拋了個媚眼兒,揶揄道:“李郎君,豆娘可是打心眼兒裡仰慕郎君才學,難道郎君竟是連一副書畫都不肯賜下?”
原來這綠裙小嬌娘喚作豆娘。
這當然不是對方的名字,時下女子有名字的也不多,大多是取個字以供人叫罷了,豆娘這稱呼與“千裡送京娘”中的京娘是一個性質。
豆娘輕咬紅唇,眼泛淺波,怕是忍不住要哭出來了。
李從璟瞥了孟小娘子一眼,這娘們兒可真是個磨人的小妖精,他拱手笑道:“在下書畫不精,怕是要讓小娘子失望了。”
他這話說的坦然,完全沒有氣弱、尷尬的意思。他倒是坦蕩,小娘子們卻不好消受了,一時間神色各異,豆娘更是小臉煞白。
不過李從璟馬上又對豆娘道:“不過,在下這裡卻有一首小詞,送給小娘子。”
豆娘方才聽聞李從璟言說不精書畫,還以為對方是借故推脫,實際不過是對自己無意罷了,這下又聽對方有詩詞送給自己,不由有些發怔。
孟小娘子那雙妖冶的眸子閃著亮光:“這短短幾句話的光陰,郎君竟已有了詞作?”
詞的這東西現下並不少見,只不過多是所謂“伶工之詞”,楊吳那位詞帝還未出世,士大夫雖也有不少詞作,卻還沒到那種“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境界。
李從璟拱手道:“獻醜了。”
豆娘悄悄深吸了口氣,眼眸緊緊落在李從璟身上,“郎君請。”
李從璟心說你們待會兒可別尖叫,這便望著豆娘緩緩吟道:“佇倚高台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
頓了頓,像是在醞釀情緒,他繼續吟道:“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的這首蝶戀花吟完,李從璟就望著豆娘不挪目光,一副癡情男兒的模樣。
小娘子們先是安靜了好半響,隨即一片驚呼接連響起,無數雙視線落在李從璟身上,又落在豆娘身上,說不出是什麽神色,那孟小娘子與何小娘子,已是拉住豆娘的手,一副小心肝已經承受不住的模樣。
這首詩當然是情詩,而且李從璟在把“危樓”改為“高台”後,與眼下的春日場景頗為相符,而其中君子仰慕佳人的種種姿態,既有細膩輾轉的愁滋味,又有意圖借酒澆愁的狂放之氣,可謂將少男少女們的心態刻畫的入木三分。
最後衣帶漸寬終不悔一句,更是點睛之筆,其言直抒胸臆,將兒郎仰慕佳人的心思直言喊出,既有氣勢上的先聲奪人,又解釋了全詞愁色的緣由,可謂攝人心魄,讀來讓人回味不已,如聞驚鴻,如見瀚海......
李從璟這首詞,已是無異於直接向豆娘表明心跡了。
這些小娘子雖然有追逐愛情的勇氣,但何曾被兒郎們這樣表白過,哪裡消受得住這樣的詞,一個又是掩面嬌羞,又是瞪眼嗔怪,又是心花路放,簡直快翻了天。
豆娘既然敢說換一副書畫這樣的話,自然是有才學的,聽罷這首詞,翡翠般的小臉已是一片通紅,手也不知該往哪裡放了,那模樣倍顯嬌憨可人。
若說她先前還只是對李從璟順眼,想要把握難得的機會,試試李從璟的談吐才學人品,這下被先聲奪人,以如此佳作表明心意,自然難免深感心意相通,順眼已是上升為濃烈的好感,情難自禁也。
“豆娘你聽見了沒,豆娘你倒是說話呀,你可真是好眼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哎喲,姐姐這小心肝,可怎麽受得了......”孟小娘子一番語無倫次,倒是她自己得了這首詞似的。
“姐姐......”豆娘嬌羞的無地自容,心頭如有一隻小鹿砰砰亂撞。
李從璟眼見簾子對面一片“兵荒馬亂”,不得不暫時安坐下來,自顧自品茶。心說這時代情竇初開的女子,還是比後世好對付一些......不過話又說回來,情竇初開的少女,在初次接觸這種事的時候,都是比較好對付的。
當然,前提是初次經歷的年齡不能太大,要是年過二十還沒經事,幻想就會太多,那要求也就多了,甚至會因為看不清現實,只能用變態兩個字來形容,那經起事來都會是一個個魔鬼。
豆娘終於穩住心驚,她怯生生又大膽的看了李從璟一眼,招來自家侍婢,把小案上的物什收了,鋪下筆墨紙硯,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又一時再也沒有面對李從璟的勇氣,遂穩穩心境,奮筆開始作畫。
瞧見豆娘奮筆作畫的姿態,李從璟也是眼前一亮。
春風拂面,猶帶花草清香。簾外有佳人,發髻如雲衣衫如瀑。青絲卷動宣紙,纖手揮動玉筆,水墨平鋪畫卷。她書心頭畫,她從畫中來。
那粉雕玉琢的臉容,精致而又誘人,如方成熟的蜜-桃,讓人恨不得去咬上一口。
“如此美人,百年一遇啊。”李從璟心中道。
相比較而言,詩詞較為易得,對才子來說,倚馬千言也不過尋常事,但作畫卻是大工程,非片刻之功。
許久之後,豆娘落筆,瓷鼻上已是細汗點點,一口氣作完畫,免不得有些疲累,這下不禁松了口氣。她抬頭偷瞧了李從璟一眼,未語先嬌羞。
侍婢們上前來,吹幹了墨跡。少時,豆娘卷起畫卷,一行花紅柳綠的小娘子們碎步掀簾出來。
孟小娘子走在最前面,她飛了李從璟一眼,眉眼裡竟有幾分幽怨,“郎君的詞,真是如人心頭語,人不能言說而郎君言之,今兒過後,不知有多少小娘子要為此徹夜難眠呢。”
說著長袖掩嘴輕笑,看了豆娘一眼,微微前傾了身子,露出胸前一大片溫柔鄉,“郎君可要小心了,豆娘可不易得。”說著,嬌笑兩聲,率先走了。
豆娘落在後面,鼓起勇氣將畫卷塞給李從璟,低了頭,聲若蚊蠅,“畫雖成,未題詩詞,郎君若是有意,可書之於上。”
說著趕緊瞧了自己侍婢一眼,侍婢連忙上前,將一張字條交給李從璟,也是無限羞澀。
豆娘草草行了一禮,再也站不住,落荒而逃,跟上孟小娘子等人去了。
李從璟一手畫卷一手字條,望著遠去的鶯鶯燕燕,自嘲一笑:“這便是唐人的自由戀愛麽,感覺倒也不錯。”
他自穿越到當世,先是十年寒窗,雖說因了勞逸結合之需,年少時沒少與莫離等人瞎鬧,但眼下這種事還是頭次碰到。如今的秦王妃任婉如,說起來還是包辦婚姻。至於桃夭夭等人,情況就特殊了些,也不算時下的愛情方式。
張有生、錢胖見那些小娘子們走了,連忙湊過來,錢胖眼熱的瞧著李從璟手中的畫卷,“這就是所謂的定情信物?果真不一般呐!李兄,可否一觀?”
張有生大為讚歎,“不愧是李哥兒,風流更勝當年,這回初回太原,就引得眾娘子傾心,佩服!”
李從璟心頭倒是沒怎麽在意,那張字條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寫了下次相會的時間與地點,若是李從璟有意,到時候就得拿著題了詩詞的畫作,偷偷去見豆娘。至於這副書畫,的確可稱是定情信物。
這時代男女私下定情、幽會,總是像做賊一樣,很像後世的學生時代——要不然幽會怎麽叫幽會呢,幽字已是含義明顯。
李從璟收起畫卷,對錢胖笑道:“依我看,那何小娘子倒是對你頗為有意,錢兄難道不打算有所表示?”
“何小娘子?”錢胖縮了縮脖子,“那可是母大蟲,老弟怎麽敢?”
李從璟見錢胖說何小娘子是母老虎,少不得打趣他一番。
今日的遊玩至此算是告一段落,眾人也不用收拾什麽,離開高台就欲歸去。
不遠處,小娘子們正上馬的上馬,上馬車的上馬車,那些男兒裝扮或是著胡服的侍婢,個個英姿颯爽,縱馬的身姿別有一種運動之美。
李從璟等人正欲牽馬離去,忽的周圍圍過來黑壓壓一大群人,不下二三十個,個個身材魁梧面色凶惡,一看就不是易與之輩。在這些人中間,孫錢禮正一臉殘忍的笑容,望著李從璟等人,大步而來。
“姓孫的,你又想做什麽?”
錢胖滿臉不高興。
“孫郎,意欲何為?”
張有生一見對方的陣仗,心頭就大叫一聲糟糕,再也沒有好臉色。
孫錢禮伸手從身旁一名家奴手中拿過來一個大包裹,丟給錢胖,“識相的,拿上你的黃金給我滾。”
說罷看向張有生:“還有你,張有生,也給我滾!”
最後才向李從璟走過來,厲喝一聲:“拿來!”
李從璟如何能不知道對方所求,乃是豆娘給的畫卷,他暗自搖頭,心說這家夥還真是陰魂不散,“我的東西,為何要給你?”
孫錢禮桀桀笑出聲,“我看你是讀書讀蠢了,你一介布衣,螻蟻一般的貨色,也敢跟老子搶東西?真是不知死活!你若是識相,交出畫卷,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老子就留你一條狗命。否則,今日老子就打斷你的腿!”
對方的囂張模樣簡直把李從璟氣樂了,在錢胖和張有生說話之前,李從璟道:“帶了幾個人?”
眾人都是一愣,不知李從璟這句突然的話是什麽意思。
孟松柏已躬身道:“四個。”
“給你一刻時間。”李從璟道。
孟松柏抱拳:“半刻足矣!”
諸人都是見鬼一樣,完全不懂兩人這番對話是何種含義。
然而下一瞬,孟松柏與四名秦王近衛, 已經俯身衝出,虎豹一般撲向孫錢禮帶來的那二三十名家奴。
孫錢禮的家奴頭目還未反應過來,孟松柏已經到了他面前,一拳就轟向他面門,頭目心頭大駭,想要避閃已經來不及,慌忙交叉雙臂擋在額前。
而後他隻感雙臂如遭重錘猛擊,疼得如同要斷裂一般,額頭不禁冒出冷汗。然而這只是開始,孟松柏緊接著一拳已經轟在他小腹上,將他的腳尖都轟的離開了地面。
頭目雙目突出,不等他抱著肚子倒下,孟松柏已經抓住他一支手臂,一拳轟在手肘關節處,只聽哢擦一聲,手臂應聲而斷,頭目發出殺豬般慘叫,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與此同時,慘叫聲接連響起,四名秦王近衛衝入人群中,左右開弓,動手便叫對方斷手斷腳。
李從璟走到孫錢禮面前,對方反應迅速,明顯也練過拳腳,連忙一拳轟過來。也不見李從璟有什麽動作,那拳就被拍開,而這時他右手已經恰上對方脖子,一隻手將對方提起來。
“知道死字怎麽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