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饒雖說還談不上是名將,但他智勇兼備、行事周密,卻是無愧於良將之稱了。既然得知契丹先鋒來襲,李彥饒便不再讓諸將七嘴八舌討論局勢,當下拿出主將該有的氣度,將戰事布置一一安排下去。
因了徐旌部曲回報契丹軍動向及時,李彥饒得以先做應對,然而算其腳程,距離萬馬坡卻是不遠了,對方留給李彥饒的時間並不充裕,好在盧龍軍訓練有素,將校中沒有濫竽充數之輩,加之三千將士本也不多,軍令下達之後,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倒也沒有超出時限就準備完成。
話分兩頭,且說契丹萬夫長率領契丹先鋒趁夜而行,打的的確是出其不意,夜襲唐軍營地,將其一舉擊潰的主意。李從璟知曉萬馬坡的險要之處,作為土生土長的契丹人,萬夫長自然也曉得一二,唐軍先鋒退守萬馬坡,打的什麽主意並不難猜到,萬夫長也不是傻子,哪能不曉得爭奪此地的重要性。
再者,白日裡折損了數百兵馬,這可是口惡氣,萬夫長怎麽都咽不下去,同時他也知道,數百人的斬獲對三千唐軍而言已是不小,對方很可能因功自傲,夜裡疏於防備,如此,正好讓他有偷襲的機會。
不過萬夫長也不敢大意,他打定主意,有機會就把握機會,但若是唐軍防備嚴密,他也不強求,畢竟他兵力佔優,明日還有機會。雖說前者容易功成,功勞也容易撈得很大,但行軍作戰貴在謹慎,萬夫長深知唐軍狡猾,萬萬輕視不得。
眼看萬馬坡在即,唐軍營地的燈火已能望見,萬夫長一顆沒踏實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路上他們已經發現了幾處唐軍的崗哨,不多,但也不少,在合理的范疇內,看來唐軍沒有疏於防備,但也沒有加強戒備,這是好的局面,唐軍的一切如常即意味著他們能做到出其不意。
萬夫長軍中有幾名射雕手,那是耶律敵烈專門派給他的,用他們解決了路上的唐軍崗哨,萬夫長得以帶軍迅速摸近萬馬坡。
在唐軍營前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來,萬夫長先是遣了幾波探子,偷偷摸上去查看唐軍營地的情況,順便解決路上的唐軍崗哨。
眼看月過中天,已近寅時,摸去查看唐軍營地的哨探回報,唐軍營地的設防很正常,略顯嚴密,無論是轅門還是箭樓,都能看到唐軍值夜士卒的身影。
萬夫長心頭大定,當即下令全軍準備襲營。
若是唐軍防備不嚴密,說不得他還要躊躇一番,怕那是唐軍的誘敵深入之計,但唐軍防備既然正常而且略顯嚴密,萬夫長就放下心來——他有萬人,對方縱然防備再嚴密,也不過三千人,驟然襲擊之下,對方哪裡抵擋得住?
先前萬夫長看準的唐軍松懈,是唐軍將校的松懈,是沒有其它多余想法、布置,該吃吃該睡睡的一種狀態,而不是士卒都抱著酒壇子大呼大叫,連值夜都荒廢了——要松懈到這種程度,也是少見。
既然唐軍沒有防備,也沒有故意露出破綻,萬夫長再不猶豫,下令全軍出擊。
當即,軍士紛紛上馬,緩緩抽出馬刀。
在先遣隊解決完唐軍轅門、角樓處的崗哨時,契丹大隊人馬已經趁著夜色掩護到了營前不遠處,隨著先遣隊銳士打開轅門,萬夫長一聲令下,全軍再不作絲毫掩飾,以最快的速度,嗷嗷叫著殺進唐軍營地。
勢若奔雷。
黑夜頓時支離破碎。
潮水般湧進唐軍營地的契丹大軍,前陣一個勁往裡衝,力求一口氣直達營地最深處,不給唐軍有反應和聚攏將士的機會,後陣則衝進一個個營帳,撲向營帳裡的唐軍鋪位。
見著“唐軍”,契丹軍士二話不說,舉刀就殺。面前的“唐軍”應該也是懵懵懂懂,還沒反應過來,就讓契丹軍士給砍翻在地。一時之間,契丹軍攻勢凶猛,無人可擋。
三千人的營地本也不大,縱馬深入其中不過是片刻間的事。
但是漸漸的,契丹軍士中有些機靈的,就發現不對勁了。
首先,契丹軍士衝進營中也有一陣子了,殺了不少“唐軍”,但卻沒聽見營地中的唐軍敲響警鍾,也沒見有唐軍從營帳衝出來迎敵。
其次,那些被他們斬殺的“唐軍”,不是坐在地上“瞌睡”,就是依靠在柱子上“打盹兒”,被他們一刀削過,叫都沒叫喊一聲,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所有的“唐軍”,既沒動過,也沒叫過!
雖然地上到處都是酒壇,唐軍看起來像是今夜慶功時喝醉了沒什麽意識的,但這麽久都沒人起來反抗,也太離譜了些。
這不僅耐人尋味,更叫人反應過來後膽戰心驚!
“萬夫長,不對勁,唐軍太少了!”
忽然間,一名契丹千夫長慌慌張張跑到萬夫長面前,焦急的大喊。
“啊!呼哧納蘇爾,怎麽是你?!”
同時,另一頂營帳中,剛砍死一名“唐軍”的契丹軍士,忽然發現那名“唐軍”他竟然認得,還是白日隨那名千夫長出戰後沒能回來的家夥......
“萬夫長,這頂營帳中的‘唐軍’都是死的!”
又一名百夫長跌跌撞撞跑到萬夫長面前大喊。
“那是我們的人,是白日裡出戰沒回來的人......”
“萬夫長!沒看見一個主動迎擊的唐軍!”
“萬夫長!後營,沒有......沒有一個唐軍!”
“萬夫長......”
萬夫長臉色一變再變,須臾便如山崩,聽到這裡,他再也無法讓部曲繼續匯報下去,顫抖著嗓音大喊:“有埋伏,快走......”
然而,他走不掉了。
......
“布置了這麽多死人充作我軍將士,就是為了不讓你們過早察覺到異樣,如今你們既已深居營中,又何必著急出去?”李彥饒居於高處,俯瞰營盤,燈火中的萬夫長很好辨認。
有句話他不願說,其實營地中的唐軍將士,也不盡是今日被他們斬殺了的契丹死卒,至少轅門、角樓上的就不是,否則契丹軍極有可能都不會衝進營地,衝進去之後也不會反應的那麽慢——那是盧龍軍今夜設伏必須付出的代價。
嗯,那些人是在儀坤州投靠了唐軍的契丹俘虜。
李彥饒看向身旁的徐旌,對方沉腰開胯,正張開一張大的離譜的長弓,搭在弓弦上的箭也大得很,他的臉色很猙獰,一雙銳利的鷹目更是攝人心魄,叫人不敢直視。
“擒賊先擒王,就指著你這一箭,可別射歪了。”李彥饒提醒他。
嘣的一聲,弦顫,如蟬翼,嗡鳴不止,箭出,似流星,眨眼不見。下一瞬,營中的契丹萬夫長像是被重錘砸了一下,身子猛然一歪,掉落馬背。
“卑職從未失手過。”徐旌收了長弓,略微仰首,既傲慢又淡然。
李彥饒勾起嘴角,笑了笑,既淡然又嗜血。
一箭出,千軍動。
埋伏在營地邊角帳篷裡的將士掀帳而出,手中點燃的炸藥包朝著密集的契丹人群中不停丟過去,轟隆的爆炸聲中,火光衝天,四周在刹那間比白晝更亮,如日墜落。
此起彼伏的爆炸聲接連響起。
極度刺眼的白光中,契丹人群中血霧篷起,馬倒人飛,慘嚎連連。
場面頓時混亂不堪,馬受驚而奔,人惶恐而逃,眾人叫嚷著“有埋伏”“中埋伏了”等話,你擁我擠,爭相後撤。
數十聲驚雷之後,盧龍將士已經出現在營地外圍,強攻勁弩齊發,箭矢如雨而下,黑盔黑袍的盧龍將士,呼喊著殺向營地中的契丹軍士。營地中,地面塵土飛起,冒出一團團盧龍甲士,輜重車輛布簾脫落,衝出一批批精銳士卒。
營外山坡各處,亮起無數火把,火把前,展開無數旌旗,旌旗下,戰鼓擂動,人影幢幢。
營中的契丹軍士無不驚駭四顧,鼓聲如鬼聲,人潮聲如噩夢,將他們包圍其中。黑夜中的山坡上,遠近燈火連連,如星海倒懸,不知有多少唐軍,正向他們圍殺而來。
今夜,他們不是偷襲,而是遇襲,不是他們破營,而是中伏!
距離營地只不過兩三百步的山坡上,忽的亮起一面巨大王旗,上書一個碩大的“秦”,威嚴如神明。王旗下,一人身著明光甲,負手而立,冷冷看向營地。
“李......李從璟!”
“是唐朝秦王,是李從璟!”
“李從璟來了!”
“跑!快跑!”
“中埋伏了!”
“唐軍主力在此埋伏,快跑啊!”
倉惶的聲音四處驚起,遠近的契丹將士聽聞了,也不知是誰在叫喊,更分不清是不是他們的同伴在叫喊,但那面王旗還有王旗下的身影,他們卻看得一清二楚,營地內外遠近各處奔殺而至的唐軍,他們卻看得明明白白。
萬千契丹軍士,遂丟盔棄甲,狼狽逃竄。
許多人從山坡上滾落而下,帶著更多人連滾帶爬,由是自相踐踏而亡者,不計其數。
唐軍步騎,尾隨殺來。
是役,契丹萬騎大潰,唐軍一路追殺,至天明方回。
所謂饒州先鋒,自此不複存在。
李彥饒、徐旌,一戰成名。
......
戰報傳到李從璟手中時,大軍距離萬馬坡已經只有半日路程,覽罷戰報,李從璟也禁不住連聲稱讚。
“將計就計,反客為主。李將軍這一戰打得精彩,勝得也是酣暢淋漓,我等僅是瀏覽戰報,都不由得精神一振!”杜千書也讚歎不已。
李從璟笑道:“徐旌洞察先機,是此戰能勝之關鍵,李彥饒排兵布陣,虛實相間,更是高明, 然而此戰最為緊要之處,其實是一連串的細節布置。李彥饒智勇兼備、行事周密,的確是名不虛傳。”
“殿下高見。”杜千書拜服。
“盧龍兵精將勇,邊軍人才輩出,此乃大唐之幸事啊!”李從璟感慨道。
李彥超接過話茬,嚴肅道:“依末將之見,這些其實都是殿下的功勞。”見杜千書等人都望過來,李彥超語氣更足了些,“邊軍精銳,是因承襲殿下坐鎮盧龍時立下的種種典章規製;人才輩出,更是因為殿下在幽州設立了演武院。有此二者,再經戰事,三軍豈能不精銳,將校豈能不揚名?如是觀之,殿下曾於幽州立下百年功業!”
李彥超有感而發,“當年,人人稱頌殿下是‘幽雲之福’,但依末將看來,更該說殿下是‘大唐之福’才對。”
杜千書肅然點頭,連稱有理。
李從璟哈哈大笑,“好你個李彥超,多時未見,不料你這溜須拍馬的功夫已是臻至化境,這般當面奉承孤王而臉不紅心不跳,真是當得恬不知恥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