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耶律敏落淚,耶律倍免不得又是一陣寬慰,這一刻他心中頗有些感概,到底是親兄妹,血濃於水,不是什麽人都能從中作梗的,不過這種想法一閃即逝,耶律倍接著又恢復了帝王心性,心想著該給耶律敏些什麽賞賜,才能更好鞏固今日這場談話的成果。
這一趟北院之行,耶律倍多少打消了些對耶律敏的猜忌,這並不是因為耶律敏落了淚,也不是因為耶律敏表了忠心,而是因為在他多番試探之下,耶律敏並沒有露出什麽破綻來——雖然打消的猜忌其實有限。
回了金光閣,耶律倍先是處理了一陣政務,瞧著天色已晚,諸臣快要回去了,想了想,趕在這之前把韓延徽又叫了來,跟對方說起與李從璟談話時,他心頭的那些顧慮。
韓延徽尋思了片刻,旋即否定了耶律敏會與李從璟有什麽同謀的可能性,他的態度甚至稱得上果斷,口氣也很肯定,“宰相大人雖然與李從璟有舊,昔年在幽州時頗受李從璟照拂,然則這並不能說明什麽,試想,彼時宰相大人在幽州舉目無親,唯獨李從璟是皇上托付照料她的人,宰相大人自然會與李從璟關系親近些,如若不然,在異國他鄉之地,宰相大人還能依靠誰呢?”
耶律倍托著下顎沉吟,韓延徽的話有些道理,但事實果真如此嗎?他問:“若說敏兒與李從璟沒有那層關系,那些年她為何一直逗留幽州不去?”
這回韓延徽回答的很快,“這正是宰相大人的赤子之心啊!時年宰相大人雖然被迫離國,畢竟心系契丹,也心系皇上,故而不願走遠。另外,宰相大人知道皇上與李從璟有些‘協議’,她就呆在幽州,何嘗不是替皇上監視李從璟,免得李從璟背信棄義?”
韓延徽越說越篤定,“宰相大人的赤子之心天地可鑒,如若不然,她在幽州時何必要投身政事?西樓之役後又為何立即回歸契丹?不難想象,宰相大人之所以在當年習政事,正是為了契丹,為了皇上!這些年來,宰相大人雖然在有些時候與皇上政見有些不同,但全心為契丹、為皇上之念,是毋庸置疑的!”
耶律倍的臉上看不出什麽神色,他沉吟道:“然則李從璟畢竟初來西樓就見了敏兒,今日言語間又極度維護敏兒......”
“這正是李從璟的狡猾之處!”每回提起李從璟,韓延徽都沒甚麽好臉色,氣憤的模樣就差咬牙切齒了,耶律倍很喜歡他這番模樣,那讓他覺得他與韓延徽是同仇敵愾的,“請皇上細想,李從璟要破壞皇上西征,除卻以盧龍軍相威脅外,還能有什麽舉措?”
耶律倍很快明白了韓延徽的意思,不過他並沒有明言,君王自然不會去猜測臣子的問題,一旦猜錯太影響威信了,所以他只是做出已懂了的神色,“韓卿的意思是?”
“外以盧龍軍相威脅,內則挑起君臣嫌隙!”韓延徽眼中的憤恨之色更濃,“這豈非是李從璟的慣用伎倆!他初來西樓即與宰相大人相見,並且今日與皇上談話時,又處處表現出與宰相大人極親密的樣子,目的正在於此!”
“韓卿所言有理。”耶律倍被韓延徽這麽一點破,腦中頓時清明起來,“李從璟在蜀地吃了虧,如今數萬軍隊脫身不能,他得知朕要西征後,又想來阻止朕,所以跑來西樓,但此時他能依仗什麽?細數下來,他手中能用的力量可是不多!滿打滿算,也就盧龍、大同藩鎮而已。李從璟縱然再狂妄自大,僅以區區兩個藩鎮軍就想北上草原,他心中也會有所顧忌,而若能挑起我契丹君臣嫌疑,他就大有可為了!”
雖耶律敏並沒有及時向他匯報與李從璟相見的事,但想來也有今日遇刺,心緒還未平靜的緣故,況且結合方才在北院時耶律敏的表現,並沒有與李從璟很親近的意思,對李從璟來找她的目的,也是直接就說了出來。
“皇上英明,正是如此!”韓延徽連忙唱了一通讚歌,“宰相大人忠心為國,這點毋庸置疑,這數年間宰相大人的表現即是明證。再者,他李從璟算什麽,宰相大人憑什麽對他青睞有加,生出那般心思?另外,李從璟是個對契丹視若仇寇的人,他也不應該對宰相大人有什麽意圖,當年宰相大人歸國,他可是連阻攔都沒有。”
見耶律倍點頭以示認同,韓延徽繼續道:“皇上不妨想想,在去歲之前,皇上對唐朝表現的還算親近,常常遣使入唐,在這般情況下,若是宰相大人真與李從璟有那層關系,李從璟大可讓唐朝與契丹聯姻,宰相大人多少也會表露出這些意思,可事實如何,已是無需多言。”
這些事耶律倍並非沒有想到,只是他習慣性不去完全信任任何人,如今既然韓延徽都與他所想一樣,所謂旁觀者清,此事被對方這麽一印證,也就不離十了。
“身為君王,在此關鍵之時,的確不應該受敵人挑撥,平白去懷疑國之重臣。”耶律倍心裡想著,總不能叫李從璟隨意出了兩招,就自亂陣腳,那也太蠢了些,如韓延徽所言,耶律敏忠心為國,這些年的確已被證明了,為了契丹百姓,她一直都是殫精竭慮。
耶律倍露出大局在握的神色,“李從璟如今手裡沒了依仗,又想憑空阻朕西征,為此甚至不惜利用一介女流,可見他的確是黔驢技窮了。”冷笑一聲,眼露輕蔑之色,“真是貽笑大方!孤身北上,就想顛覆朕的帝國,李從璟未免也太狂妄了些,他還真以為他無所不能,是天上的神明不成!可笑,可笑至極!”
李從璟是一時人物,他的名聲已讓天下人敬仰,但耶律倍從不認為自己的才能就差了李從璟幾分,當年他的確是依靠李從璟的幫助,才做上了契丹皇帝的寶座,但正因如此,他想要證明他比李從璟強的心才更迫切。
任何一個自認強大的人,都不會甘受他人施舍,如果有,這也只會令人更加發奮,期待有朝一日找回場子——這樣的方式有很多,例如在日後去施舍當初幫助了他的人,當然也有更直接的方式,那就是打敗那個人!
耶律倍認為,作為一個君王,就不該完全信任任何人,所以君王總是多疑,所以此番他才會對耶律敏有種種舉措和心思,但同樣的,作為一個英明之主,也該懂得去信任他的臣子,要不然,偌大的江山他還能一個人治理不成?
“許多人都暗地裡誹謗朕,說朕能得到皇位完全是因為李從璟相助,然而他們卻看不見當日朕的種種努力,若非有朕穩住大局,當年他李從璟輕入西樓,還不粉身碎骨?可恨那李從璟,竟也總以為是他扶朕坐上了帝位,且不停以此來羞辱朕、脅迫朕,實在是可惡至極!此番朕就要告訴世人,朕得天下,是天命所歸,是朕有此才能!朕也要讓李從璟知曉,朕才是真正主宰局勢之人,而他不過是因人成事之輩!”
心念至此,耶律倍暗暗攥緊拳頭。
“待朕西征凱旋,定要看看李從璟那時是何種神情,屆時朕定要大張旗鼓,將李從璟逐出國境,讓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他的狼狽無能之態!”耶律倍在心裡發誓。
韓延徽見這裡沒他什麽事了,也就不再停留,請辭離去。
兩人言談了許久,韓延徽出門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此時四處都燃起了燈火,一片明亮,在這樣的夜裡,光明與黑暗相互角力,萬事萬物前行的方向都顯得模糊不定。
他早年被契丹南侵的軍隊卷回草原,差些性命不保,後來被耶律阿保機賞識,再到成為一國帝師,親手策劃主持了一個帝國的興建,最後榮極一時,韓延徽這一生的經歷並不平常。
於他而言,家鄉在何處,大唐是何處,他心裡大概早已忘記了,但一座座契丹城池的拔地而起,一項項契丹國策政體的建立,卻是他親手操控、親眼見證的,那是他的心血,是他能力的體現,最後也成了他心血的結晶,與自己的孩子無異。
他雖然不是契丹人,但契丹就是他的歸宿,因為這裡有他的一切,他心血灌注的這個帝國,他絕對無法容忍它被破壞、玷汙,他用畢生精力完成了一件工藝品,一件他注定無法自己擁有的傑作,他就一定要把這件藝術品交到他認可的人手裡。
在韓延徽看來,縱觀契丹,唯有一人夠資格成為他這件傑作的主人,只有他能讓自己的孩子在日後茁壯成長。
前半生,他拚命完成了這件傑作,後半生,他要用盡全力保全它、完善它。這已成了他一生所求,成了他生命的歸宿,成了他活著的全部意義。
為此,他願做任何事,哪怕是賠上余生,哪怕是賠上性命。
耶律敏自然不知道耶律倍與韓延徽的這場談話,也不知道韓延徽心中所想,她也無心去尊重對方的想法,一個叛國者,縱然有再多理由為敵國做事,說到底不過是貪生怕死之輩、沉溺功名利祿之徒, 不值得看重。在她眼裡,這個背棄了家國的人,不過是契丹這個大建築的一磚一瓦,僅此而已。
倒是與耶律倍的談話,讓她今日本就不平靜的心情,變得更加混亂如麻,在回府的路上,她一直沉著面容。
讓她沒想到的是,在坊內的街道上,那個人竟然會出現。
耶律敏拉住了馬,她心頭複雜,見到這個人,讓她本就混亂的心境爛如泥潭,她的臉依舊沉著,“你竟還會出現在這裡?你還來找我作甚麽?”
李從璟的笑容倍顯無奈,“我怕若是今日不來與你相見,等再見你時,你會拿刀來捅我。”頓了頓,“再者,你今日遇險,我怎能不來看看你。”
李從璟擔心的是,等耶律敏混亂的心境理出頭緒,很可能就會認定他和耶律德光都不可信,而完全放棄考慮他之前的提議,李從璟無法等下去,在此之前他必須試圖做些什麽。
這有些無奈,但人生總是充滿無奈,無論是小孩子還是大人,無論是平民還是秦王。